甄姬被那光芒束缚,心情沉到了谷底。
她的目光仍不死心地望向乘风。
那眼神,像一只在水边徘徊至死的鹤,瘦削、倔强、带着破碎的诗意。
而后,她终是无奈地转向魏都方向。
那是她曾经嫁衣出发的地方,如今却只剩一座空坟。
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知道,事到如今,已无法改变。
不管怎么说,已经知道那曹贼已命不长久。
让他多活两年,就多活两年吧!
她叹息了一声,像夜风穿过枯井。
没有挣扎,任由土地公的光罩牵引着缓缓沉入地下。
她的身体化为虚影,犹如一场无声的葬礼。
没有回响。
……
废墟之上,风吹过残垣断壁,吹过一地沉灰和落木,发出呜咽如兽的呼号。
一截废梁在风中晃动,时不时咯吱一声,似乎要将最后的力气也耗尽。
那风也穿过乘风的袖口,衣角轻颤,在他颊侧留下微凉一线。
青衣独立,那颜色与满目焦黄瓦砾格格不入,就像一滴孤墨,沾染在一张风干的经卷之上。
他望着甄姬消失的地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甄姬身上的恶咒已除,其魂魄气息当直冲幽冥,引动阴司法则。
然,地府的黑白无常与抓鬼钟馗却毫无动静,直到现在也未曾现身。
如此懈怠,这是为何?
一丝极淡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微澜。
“恩公……救我……”
乘风正在沉思,一声微弱的呼唤骤然在耳边响起。
声音像是砂砾灌进破碎的风箱,每个音节都带着颤抖。
乘风转身,目光落向远处一处塌陷的角落。
瓦砾堆下,一声比风还轻的呼救再次传来,像浸了水的麻绳。
是司马懿!
乘风一步踏出,身形如青烟掠过废墟。
袖袍微拂,不见罡风,几块压在最上方的沉重瓦砾便无声翻滚开去,露出底下景象。
“恩公……”
声音再次响起,露出了那张面皮褪色的脸。
如今贵为中丞的司马懿,却又一次伏在了地面之下,满身血污,苟延残喘。
“你没逃?”
乘风蹲下身,将他扶起,掌心贴于司马懿的后背。
嗡——
一股温润沛然的灵力自掌心涌出,汇入他的身躯。
就是这般神奇!
瞬间,司马懿那灰败如纸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抹红润。
那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气色已大体恢复。
只是缓了一缓,司马懿便稳稳地从地面站起,但目光却快速扫过四周。
随即,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伸了伸腿,扭了扭腰,丝毫没有影响。
他低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甚至感觉筋骨强健过之前。
那种死里逃生的惊喜与对神迹的敬畏交织,最终化作一种近乎狂热的庆幸。
“恩公,多谢你再次出手相救,司马懿实在难报恩情。”
说着,他屈膝,想要跪地拜谢。
“不必如此!”
乘风伸手拦住了他,“司马老兄,你没忘当年的恩情,我已感激,不要再行如此大礼。”
听闻那声“老兄”,司马懿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一股混杂着惶恐与受宠若惊的感觉涌上心头。
若非亲眼目睹了那惊悚绝伦的一幕幕,这声老兄,他倒也能接受。
但,直到见到甄姬现身县衙后,他快速躲进后堂的一侧,将大堂里面发生的事情看的清清楚楚。
那时,甄姬现身,那身宫装,那副眉眼,即便烧成灰,他都认得。
他知道,这是甄夫人的鬼魂。
况且,甄姬的死,与他有莫大关系。
是他接过了曹丕的命令,亲自带人处决了甄姬。
他是执行人,也是目击者。
甄姬尸体上的禁制,也都是他带着术士降下的。
见到甄姬的那一刻,他吓得汗毛直竖,灵魂差点出窍。
趁着别人目光都落在这位明艳的夫人身上,他如受惊老鼠,快速缩进后堂的阴影里。
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他目睹未昏迷前的一切。
虽然他并没看到王奎和甄姬的最后的结局。
但被乘风救起后,他目光扫过了四周,已确信王奎与甄姬都已消失,也发现了不远处蛤蟆精的尸体。
他亲眼看到了,甄姬飘起的一刻,被乘风定在了空中。
也亲眼看到了,“镜月虚空”的玄妙神能。
蛤蟆精被一道蓝光摄入,肚皮朝天的摔在了大堂地面。
更是看到了,他们的师父。
那个叫王奎的老头,他在乘风面前凝重谨慎的样子。
四条大蛇出现之后,虽然他晕了过去。
但从现在的样子来看,他清楚,乘风肯定控制了全局。
没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恩公,是一位神通广大的神人,司马懿惊喜不已。
他刚要再次跪拜,口称神仙,一个警惕的念头却在心中升起。
他读过太多志怪野史,听过无数乡野奇谭。
那些故事里,最忌讳的便是凡人点破仙神真身,轻则仙缘断绝,拂袖而去。
重则天威震怒,降下责罚,甚至抹去这段记忆,让你浑噩终生。
仙凡有别,自有其不可逾越的规矩。
恩公此刻以“老兄”相称,屈尊降贵隐匿人间,必有其深意。
或是游戏红尘,或是体察天心,又或者……是在躲避某些更可怕的因果纠缠。
若是不知死活,贸然喊出“神仙”、“上仙”之类的称谓,无异于撕毁对方精心维持的凡人伪装。
这绝非感恩,而是愚蠢的冒犯,是自毁长城的取死之道。
况且,若是点破身份,除了满足一时口舌之快,于自己有何益处?
不仅毫无益处,反而斩断了这份难得的俗缘。
现今,必须要牢牢抓住这份仙缘。
念及此处,他长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激动情绪。
“恩公,方才那……那恶鬼怎么样了?没……没伤到你吧?”
“我……我没事。”
乘风微微一愣,旋即佯装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那恶鬼确实凶险,为夺我身上的钱财,竟将这方县衙扫平。幸亏土地公及时赶来,将她擒去。”
“……”
闻言,司马懿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
他忙垂下头,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不是受伤,是想憋下嘴角涌起的笑。
这借口……这借口倒是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