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破局、布局的思路与一般人不同,虽然年轻,众人早已佩服。
孙承宗回京以后,会慢慢在轩辕报写自传,所以他想告诉儿孙,以免他们一时难以接受。
义利之辩,就是德利之辩,就是正义与人性之辩。
孙承宗以身示范,他忠心,他做事,但基础不对,结局依旧是深渊。
大明朝政艰难,除了那些野心家,朝中最好的官,就是孙承宗这样的人。
所以…亡定了。
孙承宗公布经历的时候,也就是人间接受大明是过去的时候。
孙承宗看儿孙们都站到门内,对李腾芳和韩智文笑着道,
“论年轻时候的才华,老夫可比你们强多了,万历七年,老夫16岁,第一次赴科试,以第一名中秀才,万历二十二年,中顺天乡试,名居第五。
这时候老夫发觉在家乡学习不会有进步,到大理寺丞姜壁、兵备道房守士家中学治世之道,顺便教导两家孩子开蒙。
万历二十六年,房守士升任大同巡抚,老夫随行做幕僚,那是老夫真正开心的时候,一边教书育人,一边接触大明边事,与边军将官交谈,走遍大同防区,通过研究每一个兵堡布置,增长实才。
万历三十二年,老夫信心满满参加殿试,考中进士第二名,成为榜眼。但是…一切就在这个榜眼上变了,李老头知道为什么吗?”
李腾芳苦笑,韩智文插嘴道,“丹墀云染三千字,春殿雷轰第二声?”
孙承宗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个三千字,就是万历皇帝,让老夫明白,真才实干不一定能得到世间承认,老夫开始走上歧路。
当时廷试,老夫与杨守勤争夺状元,一时不分高下,万历皇帝耐心有限,不愿浪费时间,取巧命我们当场书写三千字的文章,以完成的先后来定名次。
老夫当时在屏风后,老老实实奋笔疾书三千字,而杨守勤只提笔写了‘三千字’三个大字,便首先交卷,巧取了第一名。
老夫永远忘不了殿试中那些大员和同年揶揄的目光,也忘不了万历皇帝嫌弃的眼神,杨守勤清贫出身,才高八斗,却在现实中磨练出了钻营的小聪明,老夫看不起他,但世间以胜败论,输了就是输了,皇帝只说完成先后,没有说完成质量。
杨守勤身为状元,也被这三字殿试害了,他一辈子都在翰林院,一辈子是个编撰,没人愿意与他做朋友。
万历皇帝当时只是为了快速完成殿试,而不是取才,杨守勤自己把自己害了,老夫长了教训,明白了人性,却也只能枯守翰林院,等待一个机会。”
孙承宗说到这里,拿起茶杯喝一口,仰头回忆,充满悔恨。
“当时刚刚册封太子,陛下不喜,东宫属官全是失意人,最多的…就是与东林有交织的人,老夫苦于没有上官照顾,整日在寻找机会。
不知怎么回事,慢慢也成了东林,这件事老夫回忆了好久,都想不到是为什么。
大概这就是心智不坚定的后果,一开始就错了,论学识、论诡辩,东宫属官全是佼佼者,论实干,东宫属官个个是糊涂蛋。
老夫懂点边事,懂点兵法,没用在正道,却是成了攻讦兵部和内阁的利器,一辈子都没有外放的经历,老夫竟然混了个‘兵事专才’的名头。
荒唐啊,可当时又乐在其中,而且,老夫等的那个机会来了。
万历四十三年,梃击案发生,朝臣想扳倒郑贵妃,皇帝多次袒护重申,一个小案子,搞得大明中枢风雨飘摇。
大学士吴道南苦思无果,老夫凑机会面授机宜:事关东宫,不可不问;事关皇宫,不可深问。
吴道南将此事平息了下来,老夫进入皇帝视野,万历先帝两次召见夸赞,从可有可无的编修,火速升到中允。
两年后,万历皇帝更是直接派老夫主持应天府乡试,又投靠大学士刘一燝,老夫还是东林,但老夫也不是东林。
为了撇清与东林的关系,老夫当面对京官说过,朝事只问是非,不问党同。附小人者为小人、附君子者未必为君子。吾辈当斩钉嚼铁,自立人间,不当偕人,亦不当为人偕。
说的挺好,老夫也想的挺好,可惜啊,陛下驾崩了,陛下又驾崩了…
老夫还没外放呢,突然成为帝师、阁臣,东林势力凶猛,他们需要老夫,老夫也需要东林,稀里糊涂的,又是东林核心了。”
孙承宗说到这里,流下两行泪,“先帝之死,与小人脱不了干系,老夫未参加,但老夫是旁观者,也算参加了,其实从那三千字开始,老夫已经走上了歧路…”
李腾芳起身拍拍老头肩膀,“行了,咱又没干坏事,坦荡面对天下即可。”
孙承宗低头看着他,“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朱熹曰: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陆九渊曰:学无深浅,首在辨义利。子实啊,士林每个人口口正义,为何做官后人人逐利?”
李腾芳轻咳一声,负手郎朗说道,“荀子曰: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孟子也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墨子更直白,墨经曰:义,利也。
董仲舒则说: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强调道义和功利不能并存。程颢附和:大凡出义则入利,出利则入义。天下之事,唯义利而已。
陈亮、叶适则认为: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耳。
陈叶之言更实际,道义和功利并不矛盾,功利体现在道义之中,离开功利无所谓道义。
道义当然存在,但功利也并非大恶,合理合法的功利才是世间正道,也许董仲舒的话应该改为:正其义、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
“正其义、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孙承宗喃喃咀嚼一遍,眼神发亮,“天明真是聪明啊,避而不谈才是小人,最高法的存在,就是在正其义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这么简单的事,为何我们总不敢做呢?”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李腾芳不耐烦了,“老夫是从陕西回来的,不是从京城而来,回京有的是时间论道,多大的人了,还羞于被人认识吗?还羞于论道吗?”
“哈哈哈~”孙承宗大笑,“好,说的对,死结之所以是死结,是因为我们不去解开它,若我们都去、都敢、都认真解它,那也不是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