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此处,随即将陈子昂的自举书和旧折归入准备送往太后宫殿的那堆自举书里。
而后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望着炭盆中明灭不定的火光,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狞笑,声音狠戾:
“陈子昂啊陈子昂,你这般不识时务,冥顽不灵,
也配谈什么一展抱负,匡扶社稷!”
五月二十,
贞观殿内明灭的光晕落在武曌鬓边的几缕银丝上,
平添几分倦意。
案头堆积如山的自举书,
她已逐一审阅大半,
却尽是些言不由衷的阿谀奉承,
或是空疏迂阔的纸上谈兵,
竟无一篇能入她法眼。
她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心底漫过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
甚至生出些许自我怀疑,
莫非她力排众议,破除门第之见,广纳寒门之士的举措,
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
难道寒门学子当真胸无丘壑,
既无经世致用的见识,亦无安邦定国的谋略?
正自心绪沉沉之际,殿门轻启,
王延年躬着身子,敛眉顺目,
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摞新送来的自举书趋步而入,语气恭敬,声音轻柔:
“太后,这是今日吏部送来的自举书。”
武媚娘抬眸瞥了一眼那摞厚厚的文书,
眼中掠过倦怠,轻轻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心力交瘁的喑哑:
“搁下吧,哀家今日精神不济,
便劳烦皇上与婉儿先行筛选,
拣选其中稍有见地者,再呈与哀家看。”
李旦闻言,忙起身躬身领旨,神色恭谨,垂首敛目间不曾有半分僭越。
“儿臣遵旨。”
上官婉儿亦是敛衽行礼,
“臣遵旨。”
随后便与李旦一同走到殿侧的条案前,将那摞自举书逐一展开。
倏然间,上官婉儿的指尖触到一卷形制迥异的文书,
与周遭的自举书格格不入。
她秀眉微蹙,柳梢般的眼睫轻轻一颤,讶然低语:
“吏部官员如此疏忽,奏折怎会与自举书一同呈递?”
李旦闻言,并未抬头,
依旧垂眸翻检着手中的文书,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淡淡说道:
“既是奏折,便让宫人送到母后殿中。”
上官婉儿眉头蹙得更紧,纤指将那卷文书抽了出来,
拂去封皮上的薄尘,眸光一扫,语气里多了几分轻忽:
“是旧折,封面都已染尘,大概是无甚重要的。”
李旦这才抬眸,目光淡淡扫过那纸色陈旧、边缘微有磨损的折页,
轻轻拂过案头的文书,语气平和无波,听不出半分偏向:
“旧折也罢,新疏也好,取舍臧否,本就不该由你我二人擅断,
母后既掌乾坤,总揽朝政,此事自当由母后定夺。”
言罢,他抬袖轻挥,对侍立一旁的宫人吩咐道,
“将这折子即刻送往太后殿中。”
宫人捧着折子快步趋出,不多时便送至内殿,见到侍立在殿门处的王延年。语气恭谨:
“禀大总管,这是皇上让奴才送来请太后过目。”
王延年不敢延误,接过奏折转身便进殿呈与武媚娘,垂首躬身道:
“太后,皇上命人送来,说请您过目。”
武媚娘闻言,眉间倦色稍褪,唇角漾起浅淡笑意,凤眸里掠过期许。
她以为这是李旦与上官婉儿筛出的上乘自举书,
心中暗忖总算得见寒门俊彦的真知灼见,遂欣然抬手接过。
待她徐徐展卷,入目的却并非自举书的恳切言辞,
而是一行笔力苍劲的旧年落款,开端赫然写着:
梓州射洪县草莽愚臣陈子昂谨顿首冒死献书阙下:
“臣闻明主不恶切直之言以纳忠,烈士不惮死亡之诛以极谏。
故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时;有非常之时者,必待非常之主。
然后危言正色,抗议直辞,赴汤镬而不回,至诛夷而无悔,岂徒欲诡世夸俗、厌生乐死者哉?
实以为杀身之害小,存国之利大,故审计定议而甘心焉。
况乎得非常之时,遇非常之主,言必获用,死亦何惊?
千载之迹,将不朽于今日矣。”
武媚娘目光凝注在纸页之上,指尖循着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缓缓划过,
先前眉宇间的沉凝已然散去大半,转而漾起难掩的叹赏。
她唇角微扬,轻捻着御案上的羊脂玉如意,凤眸熠熠生辉,低声赞道:
“好个危言正色,抗议直辞!
笔力雄健,立论高卓,字句间风骨凛然,真乃锦绣文章!”
可待她逐字逐句细读下去,眸中的笑意却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讶异。
这哪里是什么自举书,竟是一篇去年痛陈先帝棺椁迁长安之弊的旧折,
言辞之犀利,立论之大胆,字字句句皆直击要害,竟丝毫不给她留半分情面。
“伏惟大行皇帝遗天下,弃群臣,万国震惊,百姓屠裂。
陛下以徇齐之圣,承宗庙之重,天下之望,喁喁如也,莫不冀蒙圣化,以保余年,太平之主,将复在于今日矣。
况皇太后又以文母之贤,协轩宫之耀,军国大事,遗诏决之,唐、虞之际,于斯盛矣。
臣伏见诏书,梓宫将迁坐京师,銮舆亦欲陪幸。
计非上策,智者失图,庙堂未闻有骨鲠之谋,
朝廷多见有顺从之议,愚臣窃惑,以为过矣。
伏自思之,生圣日,沐皇风,摩顶至踵,莫非亭育。
不能历丹凤,抵濯龙,北面玉阶,东望金屋,抗音而正谏者,圣王之罪人也。
所以不顾万死,乞献一言,愿蒙听览,甘就鼎镬,伏惟陛下察之。
……千乘万骑,何方取给?
……子来之颂其将何词以述?
……一旬不雨,犹可深忧,忽加水旱,人何以济?
…………
且天子以四海为家,圣人包六合为宇,
历观邃古,以至于今,何尝不以三王为仁,五帝为圣?
…………”
武媚娘只觉一股火气直冲顶门,
她将折子重重掼在御案之上,眸中怒火熊熊,鬓边的银丝都在展现她得愤怒,厉声斥道:
“放肆!先帝梓宫迁葬乃国之大典,
他一介草莽小吏,竟敢妄加非议,
简直是胆大包天,目无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