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明商业兴盛,轻工业发达,城市中的工人、商人越来越多,人心便也跟着活泛起来,加之孔府被整治一番后彻底没落,礼教约束相较之前要宽松许多,便是朝廷官员也有不少女子,更不用说如今的皇帝是个女人,民间女子若有非议也常常援引皇帝作为自己的论据,虽然皇帝未必做过这些事情,但女人既然能像男人一样做皇帝,自然也能像男人一样做别的事情。
地方官员男子居多,遇到此等场面,有采取缓兵之计、按下不议的,也有手段强硬、强行镇压的,前者尚且能够安抚一时,后者最终往往捅到了皇帝那里。
故而皇帝在元光二十六年针对《大明律》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补充修订,针对商业和百姓补充了不少内容。
诸如女子对家产继承的比例、人身依附关系、婚姻关系等等,以此保障女子权利,自然也有女子的劳役、赋税等义务的相关规定。
律条看似增多了,但风气却宽松了不少。
“祖母好像多了几根白头发。”
朱见深原本在下首坐着,骤然听到女儿这句话吓了一跳,呵斥道:“桓儿,怎么如此失礼!”
皇帝摆了摆手,道:“她不过是说实话罢了。”
为了《大明律》的事情,皇帝花费了不少心血,能不冒白头发吗?就是跟着皇帝一起辩经、了解处理政务的皇太子朱见深都冒白头发,还因为事务繁多,生了一场病。
他本就因为是周盈盈年龄尚小时连胎所生而身体不好,这一病就病得厉害,烧得浑身骨头疼,将皇帝吓了一跳,特意为朱见深延请徐望之看诊,又用暹罗等地进贡的乌香镇痛,朱见深的病情才有所好转。
朱佑桓唉了一声,煞有介事地说道:“要是能让那些反对祖母的人全都消失就好了,这样祖母肯定不会再长白头发。”
皇帝有些好笑,道:“桓儿觉得这是好事吗?”
朱佑桓歪头想了想,反问道:“难道不是好事吗?皇帝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杀了一个臣子,还有更多臣子,祖母不是也时常贬斥或提拔官员吗?谁要是公然反对祖母,杀了便是。”
她时常跟随在皇帝身边,深刻明白皇帝的权柄有多大,所以才更加不解一向杀伐果断的祖母为何会在面对这些朝臣的时候“优柔寡断”,往往只是小惩大诫、高拿轻放。
朱见深因为女儿的话提心吊胆,不由想起他和姐姐曾经询问皇帝有关生父的事情。
后来一想,当时已经十三四岁的他们都敢贸然提及生父的事情,毫不担心母亲会发怒,正是因为下意识地笃信母亲性格温厚仁和,不会与他们计较。
他们姐弟二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年纪还小、自幼与皇帝亲近的朱佑桓呢?
皇帝微微颔首,道:“确实如此。但也正因如此,皇帝才更应该慎之又慎。想要杀几个反对皇帝的人固然容易,但若是从此之后无人反对,那才是更加可怕的事情。桓儿,你可以不听从那些反对的意见,但不能没有反对的声音。”
朱佑桓对上皇帝的目光,思索许久,这才郑重地回答道:“祖母的意思是,有人反对,方能自省,才能明是非、辨对错,错则改之,但若我是对的,便更应该坚持。”
皇帝的双眼眯了起来,牵动着脸上的皱纹,她笑道:“太孙如今越发有进益了,你的那几个讲官教得很好。”
《大明律》重新修订后,元光二十七年,皇帝便下旨册封朱佑桓为皇太孙。
有了民间风气在前,又有修改《大明律》在后,加之皇帝继位后便不以男女区分,平日里只用序齿相称,也让一部分人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将女子纳入继承的顺序之中。
更不用说太子的子女三人都按照太祖流传下来的辈分取名,可见皇帝是早就有这个心思,众人也不以为奇。
朱见深却很清楚,母亲是暗中考核了三个孩子的能力,加上朱佑楷、朱佑杭是太子妃四十岁后生下的子嗣,身体较差,皇帝最终才决定册立太子长女朱佑桓为皇太孙。
民间风气有变化不说,这些年国家的机构、官员组成都有变化,早已经不是朱祁镇还在的时候那般,即便皇帝被俘虏,京城中的动乱也仅仅是针对继任皇帝,而没有发生管任何暴乱。
但以如今的情况,皇帝若是个庸人,必然没有办法驾驭好朝廷,更难以安稳统治国家。
所以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必须要从小培养,尽快适应如今的国家机制,如此才能保证大明的延续。
否则皇帝大概是要再等朱佑楷、朱佑杭正式出阁读书之后观察一段时间再考虑册立皇太孙。
朱佑桓乖顺道:“是桓儿见识浅薄,远不如祖母思虑深远。”
皇帝微微一笑,对旁吩咐道:“琼莲,把之前贡给内库的文房四宝赏赐给太孙的讲官。”
“是。”
朱佑桓闻言起身行礼道:“桓儿替讲官谢谢祖母。”说完她还不忘对皇帝身边的沈琼莲行礼道:“有劳沈姐姐。”
皇帝身边的女官一向都是皇帝的亲信,如韩桂兰、宋翠莲等人,都是跟随皇帝多年后被外派到其他部门做官,之后再调任到中央,进入内阁或六部,身担重任。
如今这师生两人都在内阁之中,在于谦告老还乡后仅次于首辅徐珵和次辅商辂,待到前面这两人致仕,韩桂兰宋翠莲便有可能成为大明史上第一位女首辅。只是韩桂兰如今也已经六十四岁,未必熬得过年纪尚轻的徐珵和商辂,倒是宋翠莲兴许还有机会。
不出意外的话,沈琼莲未来也会成为阁臣,且她又是皇帝的亲信,时常照顾朱佑桓,因此朱佑桓与她十分亲近。
沈琼莲欠身道:“太孙客气了。”
沈琼莲刚出去不久,外面便通报有加急奏报。
内官快步入内,连声道:“陛下,登州有急报。”
皇帝身边的宫人快步上前接过急报,呈送到御案之上。
皇帝细看一番,少见地面露愠怒之色,冷声道:“千刀万剐的东西!”
朱见深和朱佑桓急忙跪下道:“陛下息怒。”
皇帝挥挥手两人起身,这才冷冷道:“国法固然不允许渔民走私,可也轮不到日本随意插手大明国事。”
宫人将皇帝手中的题本送到朱见深父女面前,朱见深细细查看一番,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登州港有百姓暗中参与走私,没想到撞上了倭寇,倭寇见百姓船上未曾有皇帝赐下的大明船队军旗,便杀人越货。这些参与走私的渔民家人久久等不到亲人回来,无奈之下只得报官,船队出海巡逻细细搜寻了一番,看到渔民的尸体在附近的礁石处,拉回尸体由仵作细细查验,断定这些渔民身上的伤口出自倭刀。
朱见深知道母亲极少发怒,一旦生气便是要动真格的,主动开口道:“倭寇之患不可避免,朝鲜使臣也时常提起对马一带有倭寇骚扰,若要反击还需细细筹谋,不如先下旨命登州、莱州两港加强巡逻布防,以免倭寇动乱,再由商队细细探查日本如今的情况。”
皇帝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道:“太子所言不错,即刻反击不过是图一时之快,若想彻底解决倭患,不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便能起效。”
况且如今国家的重心都用在西北战场上,王越自元光二十一年平定准噶尔部等,便筹谋征讨西北,积极训练士卒。今春王越通过商人得知羽奴思汗准备西征,而亦力把里部分贵族对此颇有微词,并且暗中从大明走私粮食,显然是另有打算。
王越判断羽亦力把里内部分裂,且羽奴思汗西征,内部空虚,正是大明从中获利的好时候,便立刻请奏皇帝,获准率十五万大军征战亦力把里。
这样大规模的战争需要稳定的后勤,兵力也好、财力也罢,此时此刻都不宜两面开弓。
皇帝垂眸思量片刻,吩咐道:“让登州官员发放抚恤,此事之后交由济王着手监管,派遣商队细细打听、调查清楚。”
“是。”
朱见深听她这么说,便确定皇帝是已经开始计划反击的事情了。
在稍显紧张的氛围下,元光二十八年匆匆结束,皇帝坐镇后方,与在前线的王越紧密配合,西北的军报不断传向京城,消息也有喜有忧。
还未过年,杭州传来消息,在家荣养的昔日首辅于谦在家中去世,享年七十九岁,皇帝赐谥号“文敏”,赠太师。
皇帝虽然一切如常,但朱佑桓却能感觉到,祖母始终紧绷着一根弦。
直到元光二十九年秋日,王越平定亦力把里东部,俘虏羽奴思汗幼子和部分亦力把里贵族,进一步占领亦力把里,考虑到天气逐渐变冷,皇帝命王越率军修整,设立新疆都司,巩固大明在亦力把里的巩固,待到新疆都司逐渐稳定,再进一步西征叶尔羌等地。
亦力把里之征大获全胜,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即便是朱佑桓这个对朝政没有什么话语权的皇太孙也是一样。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如今的首辅徐珵,他是满朝上下最为支持皇帝和王越的人,如今王越打了胜仗,为大明开疆拓土,徐珵这个首辅也有一份功劳,自然是乐不可支。
待到年底,广东传来消息,惠王率商队回国,皇帝便下旨命皇太孙与惠王一同主持修书,详细介绍印度等地的风土人情。
朱佑桓如今不过十二岁,书都还未读完,更不用说参与修书事宜,皇帝如此便是给皇太孙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顺便增长知识。好在朱佑桓自出阁读书以来,学习范围也包含基本的天文、地理知识,有科学院的官员教导,也算是有些基本的了解。
算来这是朱佑桓第一次与这么多官员打交道,虽然只是翰林院的小官,但也是三年一次的科举筛选出的人中龙凤,朱佑桓难免有些紧张。
好在姑母惠王从旁协助良多,朱佑桓这才定下心来,顺利完成了此次编修。
这次编撰并不在民间出版发行,只用于南洋学堂的内部,但皇帝还是特意命朱佑桓作序。
朱佑桓思忖许久,才终于写下序言。
“……作此书以承皇祖母期望,惟愿大明沟通四海、威甲八方。”
算来这是皇太孙第一次崭露头角,也是皇帝正式锻炼皇太孙的开始。
元光三十年,皇帝亲自率兵六万再往辽东,这次剑锋却并非对准已经日渐衰落的兀良哈,而是奴儿干都司的建州女真等部,皇太子朱见深留守后方,皇太孙朱佑桓随军出征。
此次征讨不仅有火器大展身手,皇帝更是下令,若是遇到反抗严重、不愿投降的村寨,一律杀光,只留老弱妇孺,之后全数俘虏回辽东,还有敢于死战的,倾倒石油,引火焚烧。
尽管朱佑桓知道这些都是可能会侵扰大明边境的异族,但看到战场上的惨烈情况,还是不由暗自心悸。
皇帝见她暗自皱眉,开口道:“战场之上,对敌人心软便是对自己残忍。”
朱佑桓抓紧手中的缰绳,应了一声,道:“桓儿明白,只是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还好我生在大明、长在大明。”
皇帝闻言轻笑一声,道:“打仗不过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手段,俘虏只是征服这些人的第一步。待到将战场打扫干净,把剩下的俘虏迁徙到辽东都司一带教化,这才是‘统治’。”
朱佑桓看向祖母的侧脸,尽管她已经年老,但风采依旧,眼中仍旧亮光,一如既往地透露出坚毅,让朱佑桓不由盯着她出神。
读书学习这些年,朱佑桓不知道读过多少帝王本纪,却如同读话本一般。
明君也好、昏君也罢,朱佑桓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要做的是按部就班地继承皇位,广开言路以明得失,率领臣民统治国家。
但此时此刻,朱佑桓心中隐约有了自己应该临摹勾勒的明君轮廓。
她想成为祖母这样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