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女子考中啦!赵家女子也考中啦!”
秋闱的榜单一开,街头巷尾便传来了人们的呼喊声,一旦有女子考中,人们比看到状元还要觉得稀奇。
自元光十年开女子科举之例后,女子也有科举做官的先例,虽然只是去新衙门海事府做文书或是其他的事,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海事府那新衙门领头的是皇帝身边的亲信,能去这里当官,比去六部坐冷板凳还要强。
若是能让那位韩海事提拔一下……说不定能到皇帝近前做事,那才叫“一朝龙在天”!
王笑兰看了一眼欢欣雀跃的邻居,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这才回到家中。
虽说这女子科举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她们这些普通百姓而言,仍然是高不可攀的渺小机遇。
平常人家能供得起家中人读书的已经是少数中的少数,更不用说给家中女儿读书的了,在王笑兰看来,女子科举的意义不过是皇帝为了给自己拉拢手段罢了。
她听外面那些人说了,听说女子进士的试题要比男子的更加简单,可见科举不过是皇帝借机为自己光明正大提拔自己人找到的理由和借口罢了。
人人都道只要考中女子进士,便能到皇帝身边做事,从此翻身,可谁又能想到,若是寻常人家的普通女子,又如何轻易到皇帝身边做事呢?
所谓“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王笑兰隐约从脑海里想起路过学堂的时候听到的这句话,将手中的布匹交到弟弟妹妹们的手中,道:“这是今年从纺织厂里用工钱换来的布匹,比直接买还要便宜一些,之后我找人裁成衣裳,之后给家里换冬装。”
原本在整理绣品的母亲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对了,你有没有听纺织厂里的人说起过,哪家的教书先生好一些?”
王笑兰闻言微微一愣,心中划过一丝雀跃,道:“听说过的……”
她对那些私塾如数家珍,很快便说出好几家的名字,其实这些倒不是她存心问那些比她年纪更大的女工,而是时常路过学堂听来的。
母亲只是微微颔首,道:“正好,之后让你的弟弟妹妹们去读书,若是能中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咱们家给官家也能少交些钱。”
王笑兰一怔,心中有些失落,道:“我之后去打听……”
“先前王婆找来,说是灯楼街的李家想和你相看相看,你考虑得如何了?”
王笑兰今年不过二十岁,这样的年纪,放在女工之中不算大,还能干很多年的脏活累活,也就有很多年的钱可以继续赚。
但若是放在读书人之中,这样的年龄就有些太晚了,也无怪母亲会将希望都寄托在弟弟妹妹们身上。
王笑兰心知母亲寡居将近十年,若不是做着卖婆的生意,赚一些富裕人家的钱,是很难将她们这些子女拉扯长大的。
因此她只是咬了咬唇,道:“我再想想……要是嫁人了,以后恐怕不便和家里来往……”
母亲叹了一口气,道:“那有什么不好的?你在纺织厂做得好,拿的薪酬都比一同进去的女工高,离了我们反而是一桩好事,也不必像你的外祖母当初那样,为了贡品的刺绣瞎了眼睛……只可惜你爹、你大哥从军走得早,如今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
王笑兰攥紧了手,下定了决心,道:“说媒的事情……如今纺织厂学着做潞绸,说是要等着过些时候随着船队出海去卖,我若是能做得出来,薪酬还会翻番,再攒些钱再说吧。”
母亲见她坚持,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好。”
王笑兰看向小心翼翼地将布匹收好的弟弟妹妹们,最终还是将自己的心事藏了起来。
正如母亲所说的,如今最重要的是让日子好起来……
她正有些出神,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些动静,不由侧目去看,母亲已经将一支压鬓簪插在她的发髻上,道:“这个是我从东边邱家换来的,说是时兴的样式,你不做工的时候戴上,也和同龄人一样俏丽一些。”
王笑兰眼眶微微湿润,道:“好。”
王笑兰从外祖母那里学了一手纺纱织布手艺,只是母亲怕她像外母一般熬坏了眼睛,所以并未让她细学刺绣。
王笑兰十四岁托了一位干娘去了纺织厂,跟着学了许久,才掌握那些稀奇古怪的器械的用法, 又将外祖母教给自己的手艺应用其上,花费了将近六年,如今她在纺织厂内也总算有一些话语权,能拿到更多的薪俸。
她所能期待的也只有海上行商的船队能够一切顺利,如此一来,之后也能有更多的商人来购置纺织厂的布匹。
山西、南京、苏州三地都有针对不同绸缎工艺设置的纺织厂,规模有大有小,除却少部分人力织就的精品绸缎用于供给皇家,大部分的绸缎都用于作为海上行商和茶马古道的货物,交由皇帝封赏的商官去售卖。
倒是也有一些民间的商人会从纺织厂购入绸缎,雇佣其他刺绣女工对绸缎进一步加工,取一些巧思,也能小赚一笔。
王笑兰听人说起过这些事情,心里便已经隐隐有了成算。
外祖母是绣娘、母亲是卖婆,与许多技艺精湛的绣娘都有来往,给那些富贵人家做工固然有丰厚的酬劳,可这样的酬劳并不稳定,若是有机会和商人搭线,说不定能稳定收入。
恰好王笑兰在纺织厂,偶尔会见到一些商人,自然也就能够借此机会暗中观察他们。
一段时日过后,王笑兰这才选出了一个人,此人名为卢新,三十逾岁,甘肃人,并不常走茶马古道或是海上行商,而是西北的亦力把里一路,将货物卖给外族人,虽然不比茶马古道安稳,但胜在利润丰厚,卢新一年走两到三次,有几分小钱,可以一次性结清银钱,可见他很有家底。
王笑兰先是找了几个绣娘,私下买了她们的绣品,说是帮忙介绍生意,这才趁着卢新来拿东西的时候找上了他。
“王娘子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王笑兰没想到他竟然认得自己,不由微微一愣。
卢新猜出她心中的想法,道:“我也是听工头儿说提过王娘子,说是你人年轻、做工又勤勉,还有好手艺,等到以后器械精修了,更要重用你。不瞒王娘子,我也卖过你织造的布匹,请了绣娘绣些简单花样拿去卖,卖的很好。”
王笑兰见他这话说到了点子上,立刻道:“不瞒卢老爷,我正是有件事想和你说。”说罢就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倒了出来,以期能够得到卢新的同意。
如此一来,卢新可以不必冒着男女防范的风险去寻找绣娘,而是由王笑兰帮着介绍,她则从中抽取分成。且王笑兰作为纺织厂的女工,能够接触到的绣娘都是技艺娴熟之人,也可以保证绣品的质量,至少减少了卢新的人力成本,确实有几分好处。
卢新并不急着答应,只是承诺回去细想,之后一定尽快知会王笑兰“接活儿”。
王笑兰只简单告知卢新有哪些有名气的绣娘参与其中,并未将底牌和盘托出,但心中还是有些担忧卢新会去私下联系这些绣娘,许诺重金,到时候反而是她吃力不讨好。
好在卢新并未耽搁多久,没几日就来找王笑兰,按照她所说,由绣娘们提供一定质量的绣品,卢新提前结清银钱,从中抽两成给王笑兰。
“王娘子若是能说动纺织厂的管事,将绸缎的价格再压几分下来,以后这行商的利润,我再抽一成给王娘子,王娘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尽心尽力,字据也立好了。”说完,他又拿出一个海棠纹样的钱袋,交到王笑兰手中,意思不言而喻。
王笑兰闻言不由一惊,她从卢新这里得了数量,知道他的生意不小,若是能从中抽一成利,不说让弟弟妹妹们跟着先生读书,就是单独请一个先生来上门教导也是可以的。
她心中掂量许久,最终还是郑重承诺道:“我一定想办法去问,过些日子给卢老爷消息。”
王笑兰心中思索许久,很快便想起一件事。
她听人说起过,如今的皇帝曾经派遣一个姓黄的女商人出使异族,正是看中了这些商人消息灵通,与异族往来颇多。前些年皇帝派了个有名的武状元,好像是叫做王越的,只怕是早就对西北一带有了想法。
纺织厂听着是官家的,其实是皇帝的私产,管事虽然并非官员,却和皇帝有极为紧密的联系,若是能够让卢新效仿女商人,从亦力把里套些情报消息出来,兴许能够让几分利出来。
王笑兰心中虽然有了个大概的想法,但却还有一点疑虑。
这样的法子,卢新未必想不到,只是每年来纺织厂的商人那么多,卢新大抵是考虑到自己和管事不熟,所以才想要通过她来和纺织厂牵线搭桥。
只是这一分利实在是有些动人,王笑兰思忖许久,还是私下里同管事说了卢新在西北行商极为便宜的事情,若是可以为国家所用,必定是一大助力。
管事收了这个消息,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让她回去等消息,王笑兰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但事到如今,没有反悔的地步,王笑兰也只能等管事的消息。
自山西到京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回信……
好在管事并没有让王笑兰和卢新等多久,很快便有了消息。
按照上面的意思,这几分布匹的利算不得什么,但卢新为人如何一定要考核清楚了,尤其是他在亦力把里关系究竟如何,他家中还有什么人、平日里靠什么谋生。
又过了半载,王笑兰这才见到卢新,见他精神抖擞,已经是另一番模样,就知道他入京很是顺利。
卢新一见王笑兰,便向她见礼,道:“多亏王娘子帮着说话,一切都十分顺遂,我虽然没敢偷看一眼,但也算是朝见过天子了。”
王笑兰笑盈盈地说道:“我还等着一分利。”
卢新先前入京虽然没有与王笑兰见面,但托人送了东西以表谢意,正是因为这些银钱,王笑兰的弟弟妹妹们才都有书念。
卢新连连点头,道:“好说好说,不要说一分利,两分也使得!”他偷偷觑了一眼王笑兰的脸色,这才道:“王娘子,我还有一件事恳请你。”
王笑兰露出几分困惑,问道:“什么事情?”
卢新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娘子胆大心细,走商也是适宜的,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心思和我一起。”
王笑兰已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先是一怔,正想要婉拒,但想到卢新提及有幸朝见过皇帝,还有辽东那个女商人黄金凤的故事,心中不由一动。
黄金凤虽然仅仅是给了个官职虚衔和命妇的名号,但今时不同往日,将来她未必没有这个机会。
这次轮到她开口道:“你容我回去仔细想想这件事,一定尽快回你。”
母亲见王笑兰在月下走来走去,开口道:“你想什么呢?”
王笑兰回过神,走到母亲身边,道:“没什么,就是想厂子里的事情。”
母亲叹了一口气,道:“你想什么能够瞒得住我吗?”她见女儿不说话,这才道:“家里困难,不知道让你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家里也算有点家底支撑门户,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王笑兰听母亲这样说,不由心中酸涩,道:“娘……”
“我知道你心中想得还是读书为官的事情,心有不甘,只是这世上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你既然找到了新的路,那就尽管去做吧。”母亲轻叹道:“女工这个差事何尝不是吃青春饭?况且未来是什么样子还不清楚,如今官家支持行商,你去试试也未尝不可。”
王笑兰不由伸手搂住母亲,闷声道:“娘……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