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之那带着关切和一丝焦急的低唤,如同从遥远的水面传来,穿透了那光怪陆离、正在崩塌的梦境。张经纬猛地一个激灵,豁然睁开双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出来。额头上、后背上,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清晨斋饭的那点暖意荡然无存。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金碧辉煌却正在碎裂的太和殿,而是青灰色的天空下,庄严肃穆、鸦雀无声的太庙广场。身下是冰冷坚硬的石阶,膝盖因长时间跪拜而传来阵阵酸麻。耳边,礼部官员那拖长了调子、如同念经一般的宣颂声依旧在持续,嗡嗡作响,与梦中那山呼海啸的“万岁”声形成了诡异的重叠和反差。
他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充满了尚未褪去的惊悸与深不见底的茫然。
“经纬?你怎么了?” 刘延之察觉到他的异常,那不仅仅是睡着醒来的迷糊,而是一种仿佛经历了巨大惊吓和悲痛后的失魂落魄。
张经纬猛地转过头,看到刘延之那张熟悉、带着岁月痕迹却充满生气的脸庞,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庆幸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要忍不住抓住老师的手臂,确认他的存在。
老师还好端端地在这里!
“老……老师……”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没事……就是,就是魇着了……”
旁边的褚生和几位同窗也注意到了张经纬醒来的异常状态。褚生微微蹙眉,低声道:“看来这梦魇得不轻啊,脸色都白了。”
那山羊胡同僚也收起了之前的调侃,略带同情地道:“初次参与如此大典,压力过大也是有的。”
刘延之心中疑虑未消,但此刻场合不对,也不便深究,只是轻轻拍了拍张经纬的后背,沉声道:“宣颂快结束了,准备起身入太庙。”
张经纬依言,深深吸了几口带着香烛和清晨凉意的空气,努力将梦中那荒诞而可怕的场景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清晰的痛感让他更加确认了此刻的现实。然而,那梦境的余波仍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心中悄然涌动。
就在这时,礼部官员那冗长的宣颂终于到了尾声,随着一声悠长的“礼——毕——!”,所有跪伏的官员如同提线木偶般,整齐划一地缓缓起身。长时间的跪拜让不少人腿脚发麻,起身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和压抑的闷哼,但在执礼官锐利的目光扫视下,很快又恢复了肃静。
接下来,便是列队进入太庙正殿,进行最为核心的祈福仪式。
队伍按照严格的品级和序列,沉默而有序地向前移动。张经纬跟在刘延之和褚生身后,走在蓝袍官员的队伍中。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是因为潜意识的野心?还是对现状某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不满?他甩了甩头,将这些危险的念头强行压下。
太庙正殿内,光线幽暗,气氛更加庄严肃穆,甚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高大的殿柱需数人合抱,上面盘踞着栩栩如生的金龙。历代先帝的神位供奉在层层递进的汉白玉祭坛之上,香烟缭绕,烛火长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一种陈年木料、香烛混合的古老气息。
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声音指引着百官进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每一次叩首,额头接触冰冷的地面,张经纬都能感到那份沉甸甸的历史重量和皇权的威严。与梦中自己高坐龙椅接受朝拜的感觉截然不同,此刻的他,只是这庞大帝国机器中,渺小而恭敬的一员。
繁琐的礼仪一项项进行,整个过程鸦雀无声,只有衣袂摩擦和脚步移动的细微声响。张经纬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跟随指引完成每一个动作,不敢再有丝毫差错。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御史和执礼官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人群中扫视,任何一点失仪都可能被记录在案。
祈福仪式终于接近尾声。就在司礼监太监准备宣布礼成之时,异变陡生!
只见一位站在队伍相对前列、身着绯色官袍、头发花白的老御史,忽然猛地向前踉跄一步,随即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噗通”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王御史!”
“王大人!”
周围几位官员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队伍出现了一丝骚动。
那王御史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面色青紫,双目紧闭,竟是昏厥了过去,看情形极为不妙。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在太庙祭祀如此庄严的场合,发生官员昏厥之事!执礼官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几名小太监慌忙上前查看。
张经纬随着缓缓起身,膝盖传来阵阵酸麻刺痛,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他偷偷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看着前方巍峨肃穆的太庙正殿。
“老师,”他趁着队伍缓慢移动的间隙,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身旁的刘延之抱怨道,“这规矩也太熬人了……这都跪晕一个了。咱们啥时候才是个头啊?”他指的是刚才那位因体力不支被悄无声息抬下去的老臣。
刘延之目不斜视,保持着官员应有的仪态,低声斥责道:“噤声!莫要多话!这才到哪儿?接下来是入太庙跪拜皇祖神位,之后还要去两仪殿觐见陛下,聆听圣训。今年是北地十六州重归版图后的第一个万寿圣节,意义非凡,各地赶来朝贺的官员比往年多了近三成。礼部和内务府都忙得脚不沾地,安排觐见次序更是繁琐。依我看,这一整套流程下来,怕是得到下午才能勉强结束。”
张经纬暗暗咂舌,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刚才那老臣晕倒的位置,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那老人家……就那样被抬走了,也没人多问一句……”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物伤其类。
旁边那位山羊胡的同僚听到了,微微侧头,语气带着一种见惯不怪的淡然:“太医院自会料理。每逢大典,总有几个年老体弱的撑不住。能在太庙前晕过去,也算全了臣节。你这孩子,倒是心善,只是这宫里头,有些事,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为好。”
褚生此时也回过头,神色严肃地提醒道:“快到我们入殿了,殿内执礼官和御史的眼睛更毒,都打起精神,莫要再交头接耳,失了体统。”
张经纬心中一凛,连忙收声,挺直了腰板。队伍开始以更缓慢、更庄重的步伐向前移动,跨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正式进入太庙正殿。
一入殿内,气氛陡然不同。外面的天光被重重殿宇遮挡,殿内主要依靠长明灯和烛火照明,光线幽暗而集中,投射在历代先帝的神主牌位和巨大的蟠龙金柱上,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压抑的氛围。
司礼监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再次响起,指引着百官进行最为隆重的三跪九叩大礼。
“跪——!”
“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起——!”
……
宏大的殿宇内,一批批的官员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动作整齐划一,起跪,叩首,再起,再叩……除了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和膝盖触地的闷响,再无其他杂音。
他偷偷抬眼,望向那层层叠叠、供奉在高高祭坛上的神位。那些陌生的庙号、谥号,他们的一生功过,如今都浓缩在这冰冷的木牌和这繁复的祭祀之中。
一种渺小感充斥着他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声“礼——成——!”响起时,张经纬竟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那是精神高度集中后的松弛。
退出太庙正殿,重新回到相对明亮的外广场,所有人都仿佛松了一口气,但气氛依旧凝重。接下来,他们将移步两仪殿,等待皇帝的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