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深冬,雾凇把青城环城高架的施工区裹成了冰壳。凌晨三点,打桩机的轰鸣突然卡在半空,操作手老周盯着仪表盘上跳动的零下17度,指节冻得发紫——这已经是主匝道的桩基第三次在38米深处卡壳了。
“周哥,钻头又废了。”徒弟小吴举着断裂的合金钻头跑过来,钻头切口处光滑得像被利刃斩断,边缘还凝着一层白霜,“刚探出来的泥浆,温度比冰面还低,都冻成碴了!”
老周啐了口带冰碴的唾沫,往手心哈着白气走到桩井边。雾气里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像冻住的血。他往井里扔了块石子,半天没听见回响,只有一阵刺骨的寒风从井底翻涌上来,刮得人脸颊生疼。
这已经是工程停滞的第十五天。第一支施工队打桩时,钻头突然弹出,砸碎了一名工人的头骨;第二支队伍换了进口设备,却在深夜遭遇桩井喷水,三名工人被冻成了冰柱,尸体抬出来时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如今轮到第三支队伍,连最耐磨的合金钻头都断成了两截。
“这地方邪性。”炊事员老王端着热汤过来,压低声音说,“昨晚我起夜,看见桩井边站着个穿蓝工装的影子,个子老高,脸白得像纸。我一喊,它就钻井里去了。”
流言在工棚里疯长。有人翻出旧地图,说这里曾是日据时期的战俘营,埋过几百具尸体;有人说打桩时听到过铁链拖地的声音,肯定是惊动了冤魂;更有人偷偷把温度计伸进桩井,发现井下温度竟低至零下四十度,比东北的寒冬还冷。
项目经理沈建明把自己关在板房里,桌上的地质报告写着“第四纪冲积层,无异常冻土层”,可现实是五名工人伤亡,七台设备报废,上级已经下了最后通牒。
“沈总,要不找个懂行的来看看?”技术员小张推门进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黄纸,“我老家亲戚说,这是‘地缚寒魂’,得请人引路。”
沈建明盯着窗外雾中的桩井,突然想起昨天挖排水沟时,工人从土里挖出了半块锈蚀的脚镣。他狠狠掐灭烟头:“地址给我,现在就去。”
张瞎子的破屋在城郊的乱葬岗边,院里插着十几根褪色的白幡,风一吹哗啦啦响。听说沈建明的来意后,瞎子突然攥紧了手里的罗盘,指针在盘面上疯狂打转。
“那地方埋着‘活祭’,桩打在人家心口上了。”瞎子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1944年冬天,有个劳工头带着三十个工人逃跑,被日军追到这儿,全给浇了冷水冻成冰棍,埋在地下三米深的地方。”
沈建明浑身一冷:“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爹当年是抬尸的。”瞎子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发黑的人骨,“这是当年没埋严实的,你拿回去,今晚子时埋回桩井边,再插三根白幡引路。记住,白幡倒了,就赶紧撤,谁也别回头。”
沈建明刚要付钱,瞎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得生疼:“别想着镇压,寒魂怕暖不怕硬。还有,别碰井下的冰,那不是水冻的。”
子时的工地寂静得可怕,雾凇在路灯下泛着惨白的光。沈建明带着三个工人,把人骨埋在桩井边,又插好白幡。刚做完这些,桩井里突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像有人在井下敲打着什么。
“快跑!”沈建明突然想起瞎子的话,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工人的惨叫,他回头一看,只见一股白雾从桩井里涌出来,瞬间裹住了落在最后的工人。等白雾散去,那名工人已经变成了冰雕,脸上还凝固着惊恐的表情。
第二天清晨,沈建明发现桩井边的白幡断了两根,剩下的一根沾满了冰碴,上面竟凝结着细小的血珠。更诡异的是,桩井里的寒气消失了,打桩机第一次顺利地把桩打了下去。
可当桩身打到38米深处时,机器突然剧烈震动,从井底带出大量暗红色的冰块,冰块里冻着一缕缕黑色的头发。沈建明捡起一块,冰块融化后,头发竟像活了一样,缠上了他的手腕。
“沈总,快看!”小张突然大喊。只见桩井里的水面开始结冰,冰面上渐渐浮现出模糊的人影,密密麻麻的,像是有无数人在冰下挣扎。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白幡飘动的声音。沈建明抬头望去,张瞎子拄着拐杖站在雾里,手里的罗盘已经碎成了两半:“他们跟着桩上来了,这高架建不成了。”
话音刚落,瞎子突然浑身结冰,变成了一尊冰雕。沈建明吓得后退几步,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冻结的人脸,正是昨天被冻成冰雕的工人。
十五年后,青城环城高架的10号匝道成了全市最诡异的路段。这里常年笼罩着薄雾,即使是盛夏,路面也透着寒气。更奇怪的是,这段三公里的路程,导航永远显示“拥堵”,可实际上车辆寥寥无几。
林墨成为这里的收费员那天,班长老杨特意叮嘱她:“午夜十二点到凌晨四点,别抬杆,别开窗,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回头。”
“杨哥,这都是传说吧?”林墨笑着收拾岗亭,她刚毕业,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老杨却脸色发白:“前几年有个收费员,半夜给一辆没有车牌的卡车抬了杆,第二天就失踪了,只留下件冻硬的制服。还有个司机,说在匝道上看到一群穿蓝工装的人拦车,结果刹车失灵,撞在护栏上,车玻璃上全是手印。”
林墨没放在心上,直到第一个夜班。凌晨一点,浓雾弥漫,能见度不足五米。岗亭的暖气突然坏了,温度骤降,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她刚要擦玻璃,突然看到车灯照出的地方,站着个穿蓝工装的男人,背对着她,手里拖着根铁链。
“您好,请出示通行卡。”林墨按规定喊道,可男人一动不动。她按下开门键,一股寒气涌进来,带着淡淡的腥甜。男人缓缓转过身,林墨突然发现他没有脸,只有一片光滑的冰面,上面映出自己惊恐的脸。
她猛地关上门,按下紧急按钮。可岗亭的电话没了信号,监控屏幕也变成了雪花。这时,她听到车顶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上面跺脚。抬头一看,岗亭顶上站满了穿蓝工装的人,个个都没有脸,手里的铁链垂下来,在玻璃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直到凌晨四点,雾气散去,那些人影才消失。林墨瘫坐在椅子上,发现自己的制服已经冻硬了,玻璃上的划痕竟和旧照片里日军脚镣的纹路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接连发生。有司机报警说,在匝道上看到无数白幡飘过,车胎突然爆胎;有人说夜里听到收费岗亭里传来哭声,凑近一看却空无一人;林墨更是每天都能在岗亭门口发现结冰的脚印,脚印只有前半部分,像是踮着脚走路的人。
她忍不住上网搜索“青城高架10号匝道”,发现关于失踪收费员、冻僵司机的帖子比比皆是,甚至有人贴出照片,说在雾中看到过一排冰雕,姿势和当年被日军杀害的劳工一模一样。
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一条匿名留言:“那些劳工没走,他们在等有人给他们烧件暖衣服。每年冬至,匝道上都会多一尊冰雕,那是没来得及逃跑的人。”
冬至那天,林墨特意带了件新棉衣,想烧给那些亡魂。可刚点燃棉衣,就看到雾中飘来无数白幡,穿蓝工装的人影从雾里走出来,个个都盯着她手里的棉衣。突然,为首的人影举起铁链,朝着岗亭砸来。
林墨吓得转身就跑,后视镜里,那些人影正顺着护栏往上爬,他们的脚踩过的地方,路面瞬间结冰。
陈景明是青城大学历史系的教授,研究本地劳工史已有二十年。他一直觉得10号匝道的传说和当年的劳工惨案有关,可始终找不到实证。直到他在档案馆发现了一份日军遗留的档案。
档案里记载着一个被抹去的细节:1944年12月17日,三十一名劳工逃跑被抓回后,日军将他们绑在木桩上,用冷水浇透,再撒上盐,让他们在寒冬里慢慢冻僵。为首的劳工头叫王铁山,被埋在当时的看守房正下方,也就是现在10号匝道的桩井位置。
“这就对了。”陈景明激动地翻着档案,里面还有张模糊的照片,三十一个冰雕整齐地排列着,背景正是现在的施工区。
他立刻联系了当年的目击者,如今已是九十岁高龄的李老汉。老人听到“冻僵劳工”四个字,突然浑身发抖:“我见过,他们眼睛没闭上,就那么盯着天。后来开春化冻,日本人把他们挖出来,剁碎了混在泥土里,说是‘肥地’。”
陈景明决定亲自去匝道勘察。他带着红外测温仪来到10号匝道,发现桩柱附近的温度比周围低十度,而在桩柱正下方,温度竟低至零下二十度。更诡异的是,用地质雷达探测时,屏幕上显示桩柱下方有三十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整齐地围成一圈。
“教授,这是什么?”学生小王指着屏幕,声音发颤。
陈景明刚要说话,测温仪突然发出警报,屏幕上的人影轮廓开始移动,像是在朝着地面爬。与此同时,周围的路灯全部熄灭,只有桩柱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快跑!”陈景明拉着小王就往远处跑。身后传来冰层破裂的声音,回头看去,桩柱周围的路面裂开了细纹,暗红色的冰块从裂缝里渗出,散发着淡淡的腥甜。
第二天,陈景明带着更多设备赶来,却发现路面完好无损,只有几根新的冰棱挂在护栏上。但地质雷达的数据不会说谎,那些人影轮廓还在,而且比昨晚更清晰了。
他想起张瞎子的话,突然明白了:当年的劳工尸体被混在泥土里,打桩时又被压在了桩柱下,他们的怨气凝结成寒魂,被困在了地下。那些冰块不是水冻的,是他们的怨气化成的。
为了验证猜想,陈景明找到了当年的项目经理沈建明。如今卧病在床的沈建明,听到“10号匝道”四个字就剧烈咳嗽:“我对不起他们……当年为了赶工期,把瞎子的话当耳旁风,还往井下倒了开水……”
沈建明从枕头下摸出个铁盒,里面是半块蓝工装布料,上面沾着暗红色的冰碴:“这是从桩井里带出来的,二十年来一直不化。瞎子说,这是他们的血冻成的。”
陈景明看着布料,突然想起林墨说的蓝工装人影:“不好,他们要出来了。”
那天晚上,青城下起了百年不遇的暴雪。林墨在值班室里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老杨的电话突然打来,声音急促:“10号匝道出事了!好多司机报警,说路面结冰,看到一群穿蓝工装的人拦车!”
林墨抓起大衣就往外冲。雪幕中,10号匝道已经堵成了长龙,司机们纷纷弃车逃跑,指着前方惊呼。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桩柱周围的路面结满了厚冰,三十一个穿蓝工装的人影站在冰面上,个个都没有脸,手里拖着铁链。
更诡异的是,桩柱开始微微震动,冰面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有人在地下敲打着桩柱。周围的车辆瞬间结冰,车窗上布满了手印,像是有无数人在里面挣扎。
“快疏散人群!”林墨对着对讲机大喊,同时试图靠近桩柱。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陈景明正抱着一堆棉衣,跌跌撞撞地往冰面上跑。
“教授,危险!”林墨冲过去拉住他。
陈景明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他们冷,需要暖衣服。当年沈建明用开水浇他们,反而让怨气更重了。只有给他们送暖,才能平息怨气。”
他把棉衣放在冰面上,划亮火柴。就在棉衣点燃的瞬间,桩柱猛地剧烈震动,一根冰棱突然断裂,朝着两人砸来。林墨下意识地推开陈景明,自己却被冰棱擦伤了胳膊。
棉衣被雪花打湿,火苗渐渐熄灭。冰面上的人影开始躁动,铁链拖地的声音越来越响。地面开始塌陷,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数只冻得发紫的手从洞里伸出,抓向周围的人。
“完了……”陈景明瘫坐在地上,看着越来越大的黑洞。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铃铛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十几个老人举着灯笼走来,为首的是李老汉,手里捧着三十一个牌位。他们在冰面上围成一圈,把牌位放在地上,每个牌位前都摆了一件新棉衣。
“孩子们,回家了。”李老汉颤抖着点燃棉衣,“当年对不起你们,现在给你们送暖来了。”
火光腾起的瞬间,冰面上的人影突然停住了。那些冻硬的手慢慢缩回洞里,暗红色的冰块开始融化,露出下面发黑的泥土。为首的人影突然跪了下来,身上的蓝工装渐渐变得清晰,胸口还印着模糊的“劳工队”字样。
雪停了,天空泛起鱼肚白。林墨看着恢复平静的路面,胳膊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陈景明捡起一块融化的冰碴,发现里面竟裹着半片脚镣,上面刻着“1944”的字样。
李老汉走过来,递给她一串铃铛:“这是当年劳工们偷偷做的,能安神。他们不是恶鬼,只是冷了太久,想找个暖乎的地方。”
三个月后,林墨调离了10号匝道的收费岗。临走前,她最后一次路过那里,看到桩柱上挂了三十一个铜铃铛,风一吹叮当作响,像是有人在轻声道谢。
老杨告诉她,自从那次事件后,10号匝道再也没有发生过怪事。只是每当寒冬来临,桩柱周围的路面会比别处暖一些,连雪都积不住。偶尔有深夜路过的司机说,会看到桩柱旁有三十一个模糊的人影,围着篝火取暖。
陈景明发表了一篇论文,详细记载了当年的劳工惨案,还附上了那块蓝工装布料的照片。他把半片脚镣捐给了博物馆,旁边的说明牌上写着:“每一块土地都记得,那些在寒冬里逝去的灵魂。”
沈建明去世了,临终前嘱咐家人,把他的骨灰撒在10号匝道的桩柱下。他的儿子说,老人去世前,一直对着桩柱的方向念叨:“对不起,暖来晚了……”
林墨偶尔还会想起那些没有脸的人影,想起冰面上的铁链声,想起那些伸出的手。她知道,那些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被时光掩盖在了钢筋水泥之下。
有一次,她在网上看到一张照片,是网友深夜拍的10号匝道。照片里,三十一个铜铃铛在月光下泛着暖光,桩柱旁仿佛有淡淡的篝火,映出模糊的人影。照片的下方,有一条新的留言:“昨晚经过这里,车里突然变暖和了,像是有人在旁边递了杯热水。”
林墨看着照片,突然笑了。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铃铛,那是李老汉送给她的,冬天握在手里,竟带着一丝暖意。
深夜的青城环城高架,10号匝道的桩柱静静矗立着。三十一个铜铃铛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桩柱旁的泥土里,再也没有冒出过冰冷的冰块,只有几株耐寒的野草,在寒冬里倔强地生长。
偶尔有风吹过,会带来细微的暖意,像是三十一个灵魂在轻声叹息,又像是他们终于找到了归宿,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得到了永恒的温暖。而那些曾经的寒冷与怨恨,早已化作了桩柱旁永不熄灭的暖意,守护着每一个路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