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壶在袁大人脑门碎裂开来,瓷片四溅!
袁大人额头顿时绽开一道血口,鲜血顺着眉骨淌下,糊住了左眼。
“血……!”袁大人一时间竟感觉不到疼痛,抬手一抹,掌心一片猩红。
他愣了一瞬,随即尖声嘶叫起来:“狗娘养的,你他妈——”
话说到一半却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他瞪大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噗通!”
袁大人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在碎瓷片上,又添新伤,却浑然不觉。
“侯……侯爷,是您?”
酒醒了大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眼睛倒也没瞎。”窦冲啐了一口,“你是哪个衙门的狗杂种?”
出身贵胄望族,窦冲曾经也算有涵养。
但在北境边关摸爬滚打整整三年,终日与悍卒猛将为伍,张口“老子”闭口“他娘”早已成了习惯。
袁大人进来时醉眼惺忪,只盯着红姑娘青鸾,哪曾细看坐在对面的窦冲?
何况三年边关风霜,早将昔日那个养尊处优的侯爷,磨成了肤色黝黑、气质粗犷的汉子。
他怎能想到,堂堂大梁汾阳侯,竟会出现在这市井乐坊。
他不该在平康坊那等一掷千金、贵人云集的地方听曲享乐吗?
“下官……下官兵部库部司主事袁……袁潮……!”袁大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兵部?”窦冲冷笑,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小小主事,屁大点官,也敢在这里撒野耍威风?滚出去,用冷水浇浇脑袋,想想自己这条命值几个钱!”
袁潮如蒙大赦,哪敢多言半句,连滚爬起,捂着鲜血直流的额头,弓着身子倒退出门,险些被门槛绊倒。
门外,他带来的两名随从早被窦冲的侍卫反拧胳膊按在墙上,脸贴冷砖,动弹不得。
见得袁潮狼狈退下,侍卫才松手。
“败兴!”窦冲重重坐回席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青鸾这才盈盈下拜,感激道:“多谢侯爷解围,奴家……”
“本侯微服私访。”窦冲摆手打断,目光扫过雅间内外,“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
魏长乐淡淡笑道:“青鸾姑娘,你是这里的红姑娘,袁大人毕竟是你客人,于情于理,你都该去宽慰几句,免得再生事端。这里暂且不用伺候了。”
青鸾何等伶俐,深知这些贵人谈事不喜外人在场,再施一礼,轻挪莲步退下,细心合拢了门扉。
窦冲目光追着她款摆的腰臀,嘿嘿一笑,转回头:“三弟,为兄刚才,算不算英雄救美?”
“何止算?”魏长乐提起那坛引发事端的“美人醉”,晃了晃,酒液在坛内回旋,“这酒虽不错,但一个兵部主事,还不至于为此失态发疯。是我见识浅,没尝出这酒的特别妙处?”
赵婆准抚须笑道:“魏大人,这酒和美人一样,讲究个对眼。对上眼了,心痒难耐,倾家荡产也想得手;对不上,便是琼浆玉液、国色天香,也视若等闲。”
他说话慢条斯理,眼神却精明透亮。
“对了三弟,”窦冲收敛笑意,正色看向魏长乐,“你今日特意约我和定西伯来此,总不会真只为喝酒听曲吧?有话直说,咱们兄弟不必绕弯子。”
魏长乐放下酒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面:“监察院新设‘明火司’,专司监督、保护并恢复与草原的商路。明火司初立,千头万绪,其中一桩,便是需有可靠之人,协助经营往来货物。”
他抬眼,目光在窦冲和赵婆准脸上扫过:“我有几位朋友,想在神都开设一家贸易行。做生意,货品是根本。如今大梁境内,西域来的胡货奇珍最为紧俏。我这朋友想站稳脚跟,打开局面,就少不得经营胡货,尤其是……利润最厚的那几种。”
赵婆准何等老练,立刻接话:“魏大人的意思,是想让西市胡商,为您朋友的贸易行……稳定供货?”
“定西伯果然通透!”魏长乐笑道,“正是此意。当然,价钱按市价,绝不让诸位吃亏。”
赵婆准沉默片刻,手指捻着胡须,缓缓道:“魏大人,您可知胡货之中,哪些利润最厚、最是抢手?”
“愿闻其详。”
“种类虽多,但顶级的无非几样:宝石美玉、香料奇珍、骏马宝刀。但这些数量稀少,往往一入神都,便被达官显贵或宫中直接订走,寻常百姓难以染指。”赵婆准声音压低了些,“真正量大、利厚、流转快的,是两样——葡萄酒,和西域药材。”
魏长乐身体微微前倾:“那定西伯可否帮忙牵线,让西市的酒商和药商,将这两样货优先供给我朋友的贸易行?份额嘛,初期有五成即可,余下五成,诸位照常在神都售卖,绝不挡诸位财路。”
窦冲闻言,大手一拍桌案:“定西伯,你们胡商只在神都西市经营,货物出了京畿,往各州各县去,还得靠我们梁人商号。你在西市一呼百应,只要你点头,这两样胡货肯定没问题。我三弟开口,这个忙你得帮!”
赵婆准脸上却浮现为难之色,半晌不语。
“怎么?”窦冲浓眉拧起,“有难处?”
赵婆准轻叹一声,目光扫过紧闭的门窗,声音压得更低:“实不相瞒,正因为这两样货利厚抢手,所以……多年前就已被人盯上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神都那场‘风波平息后不久,便有人找上西市那头,要包揽葡萄酒和西域药材的买卖。从西域运到神都,成本翻上五六倍已是寻常,若能运出京畿,到江南、蜀中等地,卖出十几二十倍的高价也不稀奇。可那些人,却要我们以仅比成本高一两成的‘极低价’,将到货的五成直接卖给他们。”
“荒唐!”窦冲怒道,“朝廷早有明旨,市集自由贸易,不得强买强卖!是谁如此霸道?”
“朝廷有旨意,可有些人……未必真把旨意当回事。”赵婆准苦笑,“起初,西市胡商自然不情愿。大家万里迢迢,穿沙漠、越雪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运货来神都,图什么?不就是图个利吗?谁愿意辛苦一场,大头让别人白白拿去?于是几个胡商头领联合起来,硬扛着不供货。”
“后来呢?”魏长乐声音平静,眼神却锐利起来。
“后来……”赵婆准喉结滚动,眼中掠过一丝愤怒,“第一个带头拒售的酒商,他的十二车葡萄酒在陇右道被‘马贼’劫了,血本无归;第二个是带头药商,三十箱贵重药材在潼关附近‘不慎’落水,押货的伙计淹死了两个。还有性格火爆的一名酒商,他亲自押货,结果在进入大梁境内后,在途中一处客栈......!”
他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暴毙。”
雅间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丝竹声。
“官府查了,”赵婆准摇头,“马贼无踪,落水是‘意外’,暴毙是‘急症’。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但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从此以后,再没人敢说个‘不’字。五成货物,按时按量,以他们定的低价交出。剩下的五成,我们才能在神都售卖,赚些辛苦钱。”
窦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冷笑道:“是谁?到底是谁如此无法无天?!”
赵婆准嘴唇翕动,吐出三个字:
“四海馆。”
魏长乐瞳孔微微一缩。
窦冲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熊飞扬那个王八蛋?他娘的,真是冤家路窄!定西伯,你是说,西市胡商一直被熊飞扬那厮霸凌欺压?”
“熊馆主……只是个台面上的人物。”赵婆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西市的人都知道,他背后站着的是……独孤家。”
独孤!
这两个字像一块冰,砸进雅间温暖的空气里。
“四海馆出面谈判、定规。”赵婆准继续道,“而在东市,有两家铺子专门接手这些货——‘包氏酒行’和‘妙春堂’。胡商的货物抵达京畿附近,根本不用进城。户部相关的官员会直接到城外货栈‘登记’,然后,一半的货物当场就被这两家的人拉走,神不知鬼不觉。”
魏长乐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熟悉他的窦冲,隐隐感到一丝寒意。
“所以,魏大人,不是我不想帮,实在是……”赵婆准面露歉然,“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是独孤家经营多年的财源,就算我赵某人有心相助,西市的胡商们也绝无胆量,停止给四海馆供货,转而将货交给您。前车之鉴,谁都怕……不知哪天,灾祸就落到自己头上。”
魏长乐端起酒杯,浅抿一口。
“独孤家的财路……”他轻声重复,抬眼时,眸中锐光如刀,“不巧,我最近刚断了他们家一条财源。”
赵婆准一怔。
“既然已经断了他一条胳膊,”他放下酒杯,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铁,“那不如,干脆利落,把他另一条手臂也砍下来。”
赵婆准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传闻中凭宫里宠信和新立功劳骤然蹿红的监察院官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
“噔噔噔!”
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传来,伴随着伙计惊慌的喊叫:
“各位客官留步!暂勿外出!京兆府的官差正在街面上追拿凶犯,兵马纷乱,刀枪无眼,大家先在楼里避一避,等官府拿了人再出去不迟!”
“好多官差,凶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