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指挥并非看不见这些问题,他比谁都着急,但他受困于体制的条条框框、固有的管理思维和千头万绪的一线压力,难以找到有效的突破口,很多时候只能沿用老办法,依靠政治动员和个人威信来强力推动。
转机,出现在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之后。
一场春雨导致工地局部积水,一台国产的混凝土搅拌机的电机因防水措施不当进水烧毁。
虽然不是进口关键设备,但等待上级调配新电机或维修配件,按惯例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而它负责的基坑垫层混凝土浇筑却耽误不起。
施工队长老韩急得跳脚,找张副指挥汇报。
张副指挥也是眉头紧锁,骂了几句“鬼天气”和“设备保养不力”,却也一时无计可施,只能向上打报告,同时调整施工顺序。
可等了半个月,配件迟迟未到,张副指挥等的是心急火燎,满嘴燎泡,天天苦着个脸。
赵振国觉得时机到了,他找到张副指挥,提出了一个建议:
“张指挥,我观察过,这台搅拌机的电机是国产标准型号J02-52-4,海市电机厂就能生产。
“与其等配件,不如我们试试,组织工地自己的维修班,能不能把它修好?哪怕暂时恢复使用,也能救急。咱们工地维修班的郑师傅,我观察过,手艺很扎实,能不能让他试试看?”
张指挥正为耽误的混凝土浇筑进度上火,闻言将信将疑:
“老郑头?他不是平时只管保养吗?他会修?这电机烧得挺严重,他能行?再说了,就算修,买材料的钱从哪儿出?没名目啊!”
“材料费不多,我可以先垫上,或者从我们办公室的备用金里挤一点。”赵振国态度诚恳,“关键是时间。耽误一天浇筑,后续工序全受影响,损失更大。让郑师傅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万一成了呢?”
或许是“耽误不起”这句话打动了张副指挥,也或许是他想看看赵振国到底有多大能耐,他最终摆了摆手,略带烦躁地说:
“行吧行吧,你去搞!老韩,你配合赵顾问,需要什么工具、场地,提供一下。不过丑话说前头,修不好,别闹出更大乱子!”
赵振国立刻行动起来。
他不仅找来了老电工郑师傅,还从市里一家电机修理铺“借”来了一些可能用到的工具和绝缘材料。
老郑头是个瘦小沉默、满手老茧的老工人,听说让他修这台“大病号”,既有些跃跃欲试,又怕担责任。
他是爱好捣鼓,可这维修也不是他的活,能行不?
赵振国给他打气:
“郑师傅,技术你肯定有,缺什么材料工具我们想办法。放心大胆修,出了问题我负责。”
其实赵振国自己去看了,问题不复杂,懂行的电工都能修,但工地上没有自己维修的先例,也没人破这个例,毕竟是公家东西,何必惹麻烦。
接下来的三天,老郑头带着两个徒弟,几乎吃住在临时搭起的维修棚里。
赵振国一有空就过去,不指手画脚,只是递个工具,送点热水,默默观察。
老郑头拆开电机,小心记录绕组数据,烘干,绕制新线圈,浸漆,烘焙……每一步都一丝不苟。
第三天下午,电机重新组装完毕。
接上临时电源的瞬间,电机发出了平稳的嗡鸣声,带动搅拌机滚筒缓缓转动起来!
“成了!真修好了!”老郑头的徒弟兴奋地喊道。
老郑头满是油污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搓着手,看向赵振国。
消息传到张副指挥那里,他也松了一口气,亲自过来看了看转动的机器,拍了拍老郑头的肩膀:
“老郑,不错,有两下子!”
老郑头只是憨厚地笑着。
这件事虽小,却在沉闷的工地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张指挥在大会上表扬了维修班,特别是郑师傅,并当场发放了一笔小小的奖金。
老郑头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说:
“谢谢张指挥,谢谢赵顾问……”
二十块钱,在79年不是小数目,几乎相当于普通工人大半个月的奖金。
更重要的是,它的象征意义巨大。
这件事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工地。
工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维修班老郑头修好了电机,拿了奖金!”
“真的假的?修机器还能拿钱?”
“是赵顾问提议的,张指挥批准的!”
“看来真能干、真解决问题,领导是看得见的!”
一股微妙的变化开始在工地上滋生。
人们开始更愿意动脑筋了,对设备的维护更加上心,一些小的技术改进建议也悄悄地被提了出来。
——
其实张副指挥最开始没准备给老郑头发奖金,是赵振国私下向他建议:
“张指挥,郑师傅他们这次立了大功,不仅抢回了工期,还省下了购买新电机和等待的时间成本。
“我建议,从节约的费用里,拿出一部分,作为奖金奖励给维修班,特别是郑师傅。金额不用多,是个意思,也能鼓励大家以后多动脑筋、自己解决问题。”
工地上发奖金?这可不是常见的事。
张副指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色一沉:
“胡闹!发什么奖金?老郑修机器是他的本职工作!再说了,钱从哪里出?名目怎么报?上面查起来怎么说?这不是搞物质刺激吗?赵顾问,你刚从机关下来,可能不太懂我们工地的规矩,这种口子不能开!”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赵振国却并没有退缩,他迎着张副指挥不悦的目光,声音平稳但清晰:
“张指挥,您说得对,郑师傅修机器是本职工作。但我想说的是,他本来可以按部就班地等上级处理,那样他没有任何责任,也不用这几天加班加点、担着风险。可他选择了站出来,用他的技术和责任心,为工地解决了大难题,避免了更大的损失。这和他仅仅完成日常保养任务,性质一样吗?”
他顿了顿,看到张副指挥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看,但并没有打断他,便继续道:
“我知道工地的规矩,也知道名目不好走。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思路?这笔钱,不走正式的奖金科目。我们可以算作‘技术革新节约’或者‘应急抢修特殊津贴’,从这次事件实际节约的费用,比如避免了设备的费用、减少了工期延误的潜在损失中估算一个很小的比例,数额严格控制。
“关键是这个‘信号’——要让工人们看到,肯动脑筋、能解决实际问题、为国家节约创造价值的,就能得到肯定,得到实惠!这比我们开十次动员会都管用!”
张副指挥沉默地抽着烟,目光落在远处那台重新轰鸣的搅拌机上。
工期确实抢回来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半晌,张副指挥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仿佛下定了决心,但他依旧板着脸,对赵振国说:
“嗯,以‘合理化建议节约成本奖励’的名目,额度……就按节约费用的百分之二算,不能超过二十块钱!弄个条子,我签字!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他强调着“下不为例”,但口子毕竟开了。
“哎!好嘞!”赵振国喜出望外,连忙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