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带着一丝慵懒的金黄,斜斜地穿过庭院里枝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行宁刚洗完头,乌黑的长发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披散在肩后,他仔细地将用过的水倒入角落的排水沟渠里,动作从容不迫。
另一边,林暖正将早上摊晒在竹架上的书册轻轻翻动,让另一面也浸润在暖阳下,书页特有的墨香与草木气息混合,弥漫在宁静的后院里。
“姑娘,姑爷,可以吃饭了,秦师傅他们回来了,两个小公子也洗漱好了。”冯雨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她快步走到后院通报告,脸上带着忙碌后的红晕。
“知道了,一会就来。”林暖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卷,和陈行宁相视一笑,相携走去前院。
饭厅里,气氛颇为热闹。
秦云飞果然已将秦乐带回来了,林贵正叽叽喳喳地跟强哥儿说着什么。
秦云飞面前放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显然已准备妥当。午后,他便要先行,前往汴州打点一切。他这一走,众人的安全重担就落在了秦乐肩上。
林贵和强哥儿虽跟着秦云飞学过些拳脚功夫,但毕竟年纪尚小,秦云飞临行前只叮嘱他们紧要关头机灵些,保护好自己便是。
饭桌上菜肴简单可口,众人默默吃着。
陈行宁的目光落在正低头扒饭的林贵身上,心中思忖片刻。
这孩子对他忠心耿耿,办事也利落,但四叔四婶那边……他放下筷子,温声开口:“小贵,明天我们便要启程去汴州了。路途不近,你……要不要留在广丰县,好好陪陪四叔四婶?”
林暖闻言也看向林贵,她明白小贵对陈行宁的忠心,更理解四叔四婶对孩子的思念。
林贵扒饭的动作一顿,茫然地抬起头,看看神色温和的陈行宁,又看看目露关切的林暖。
他咀嚼着嘴里的饭,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权衡,半晌才有些犹豫地开口:“二姐夫,我能……一起去吗?阿爹阿娘要打理豆腐坊,忙得很,还得照顾弟弟妹妹,我……我留在家里也帮不上啥大忙,反而添乱……”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孩子气。
林暖心头一软,伸出手,揉了揉林贵有些扎手的短发:“傻小子,”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又含着认真,“四叔四婶想的是你这个人,不是要你帮多大的忙。你跟着我们,以后出门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多,能在家陪着爹娘的日子可就越来越少了。这次去汴州,行宁考完顶多一个月就回来了。趁这个机会,好好在家待几天,陪他们说说话,不好吗?将来你长大了,想陪都未必能抽出空来。”她的话像涓涓细流,点明了亲情的珍贵和时间的无奈。
林贵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饭粒,眉头微微蹙起,姐姐的话戳中了他心底对爹娘的那份想念,他终究还是个念家的少年。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想通了,猛地抬起头,用手肘撞了撞旁边正专心致志、大口扒饭的强哥儿:“喂!大侄子!”
“啊?”强哥儿被撞得一懵,茫然地抬起头,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饭,像只受惊的小仓鼠。
林贵板起小脸,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听着!我不在的时候,你得机灵点!好好照顾我二姐夫和二姐!听到没?要是磕着碰着了,回头我找你算账!”他努力模仿着大人训话的语气,却掩不住眼底那份“托付重任”的郑重。
“哦……哦!”强哥儿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饭,立刻挺直腰板,响亮地回答,“贵叔叔放心!包在我身上!嘻嘻……”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
一旁的秦乐被这“叔侄”俩逗得直乐:“林公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还有我和小雨呢!保证把姑娘和姑爷伺候得妥妥当当,平平安安去,平平安安回!”
冯雨也在一旁用力点头,眼神坚定。
“好了好了,”林暖忍俊不禁,揉了揉眼角,“赶紧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她转向陈行宁,眼中带着询问,“知远,午后我跟你一起去县衙,顺路先把小贵送到四叔四婶那儿。等县衙的事办妥了,咱们……去一趟老君观吧?出发前,去上炷香也好。”
陈行宁看着她温婉的侧脸,心中暖意流淌,温柔地点点头:“好。”
午食过后不久,陈行宁的头发已干透,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暖意。
林暖拉他坐到妆台前,亲自为他梳理。木梳轻柔地划过浓密的发丝,她的动作细致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最后,她为他挽起一个利落的发髻,用那支温润的白玉簪稳稳固定。
梳妆镜中映出陈行宁束发后的面容。褪去了几分慵懒随意,更添了书卷的清隽与沉稳的端方。
林暖凝视着镜中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热流涌上,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嘴角的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住,心底有个声音在雀跃:果然,书卷气和稳重感,是男人最好的妆容。
陈行宁从镜中捕捉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欢喜,唇角也漾开温柔的笑意。
他转过身,抬手轻轻刮了刮林暖小巧的鼻尖,低沉的声音带着宠溺:“好姑娘,看够了没?再看下去,咱可就要误了去县衙的时辰了。”
林暖脸颊微红,嗔了他一眼,却笑得更甜了:“好啦好啦,这就走!”
秦云飞用过饭,带着简单的行囊和银两策马先行,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汴州的官道上。
秦乐套好了宽敞的马车,陈行宁、林暖带着依依不舍却又懂事的林贵坐了进去。强哥儿和冯雨则被留下,仔细整理着明日大部队出发所需的行李。
车轮辘辘,一路向上元镇驶去,将林贵送到四叔四婶那间飘着豆香的豆腐坊前,又是一番殷殷叮嘱和依依惜别。
四婶拉着林贵的手,眼圈微红,四叔则拍着林贵的肩膀,话不多,却满是欣慰,林暖和陈行宁没有多停留,嘱托几句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广丰县城。
抵达肃穆的县衙门口时,日头正好。
青灰的砖墙,朱红的大门,门口石狮威严矗立,透着一股官府的庄重与不可侵犯。
林暖没有下车,只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陈行宁整理了一下衣冠,从容地拾阶而上,向守门的衙役递上了名帖。
她此刻不露面,也不是不知礼数,只是省去不必要的客套与目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行宁的身影消失在衙门内。林暖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听着秦乐来回的跺步声,马匹喷出的气息,外面街市的隐约喧闹,耐心等待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陈行宁是被县令于大人和提学楚大人亲自送出来的。
两位官员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言语间颇为客气,显然对这位陈秀才以及他背后隐约透出的靠山不敢怠慢。
陈行宁拱手作揖,礼节周全,态度不卑不亢。
“陈生此去汴州,定当高中,为我广丰再添光彩!”提学楚大人捻须笑道。
“承大人吉言,学生定当尽力而为。”陈行宁谦逊回应。
于县令也勉励了几句,陈行宁再次谢过,这才在两位大人的目送下,稳步走下台阶。
他很快回到了马车上,一上车,他便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纸张厚实,盖着鲜红的县衙大印和提学官的私印。
“这便是了?”林暖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书,小心翼翼地展开。
她第一次见到这古代的“准考介绍信”——举状。
上面清晰地写着陈行宁的姓名、籍贯、年貌特征、三代履历,以及县衙出具的担保其“身家清白、行止无亏、堪应乡举”的证明。字迹工整严谨,印章鲜红夺目,透着一种关乎前途命运的严肃与分量。
“嗯,举状。”陈行宁点点头,看着林暖认真端详的样子,眼神柔和。
这份文书,是通往更高科场的关键一环。籍碶(户籍证明)林暖已设法托人带回来;家状(家庭情况说明)、保状(同乡或学友的联保书)、学院出具的推荐证明,他早已备齐。
如今,这最后一块拼图也已到手。
林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枚鲜红的官印,心中感慨万千。
这个时代,一个读书人要踏上那决定命运的考场,背后需要多少人的支持,需要跨越多少道繁复的门槛?
她小心地将举状折好,递还给陈行宁,眼中闪烁着信任与期待的光芒:“万事俱备了。”
陈行宁珍而重之地将举状收好,贴身存放,仿佛收起的是一份沉甸甸的希望。
他望向窗外明朗的天空,又回头看向林暖,清俊的眉宇间一片澄澈坚定:“是,万事俱备,只待明日启程!”
马车轻快地调转方向,朝着城外老君观的方向驶去。
有点偏斜的阳光将车马的影子拉得很长,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载着他们的期盼,驶向即将展开的新旅程。
***
离开县衙的喧嚣,马车辘辘,载着几人来到老君观苍翠的山脚下。
秦乐留下照看马车,陈行宁则自然而然地一手提着香火,一手牵起林暖的手,两人沿着那条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的石阶,拾级而上。
因为秋老虎的威力,午后的山林蒸腾着一种沉闷的暖意,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上山下山的香客寥寥无几。
这个时节还执着于攀登山路、向老君祈福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家中遭了难,譬如缠绵病榻、药石罔效,走投无路前来祈求神灵庇佑的苦命人;另一种,便是如陈行宁和林暖这般,带着几分闲情逸致,专程来拜访山中友人的访客。
石阶在茂密的林木间蜿蜒向上,两侧是大片落叶的树木,但那枫树和槭树,叶尖已悄然染上一抹惊心动魄的红或黄,这是这个季节里灵动的朱砂笔绘出的美丽画卷。
林暖深深吸了一口气,身边只有沉稳可靠的陈行宁,她紧绷的心弦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愉悦感充盈心间。
眼前这蜿蜒山径、苍翠远山、缭绕云雾的景象,如此鲜活地印证着她记忆中那些绝美的诗句。
心绪所至,杜牧那首脍炙人口的《山行》便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悠然情致,从唇齿间流淌出来: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清越的嗓音在山林间轻轻回荡,与风声、叶声交织。
陈行宁闻声侧目,眼中瞬间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惊喜光芒。他从不曾小看过林暖的聪慧,但此刻亲耳听到她吟诵出如此意境深远、韵味悠长的诗句,那份震撼与欣赏还是如清泉般汩汩涌出,瞬间盈满了心田。
他的阿暖,像一块不断被雕琢的美玉,总是在不经意间绽放出更璀璨的光华。她从未停止学习和汲取,变得越来越好,这份沉静向学的姿态,让他心折不已。
那么自己呢?陈行宁心头一热,一股昂扬的斗志悄然升起。他不能落后,他必须更加努力,才能追赶上阿暖的脚步,才能始终站在与她比肩的位置。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那只微凉柔软的手,指尖传递着鼓励与珍视。
“阿暖,”他声音低沉,带着由衷的赞叹,“这首诗……意境真是极好!既贴切眼前景致,又蕴含无限生机。我……”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坦诚的自愧,“不及阿暖。”
林暖被他突如其来的夸赞和专注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方才沉浸诗境的心神猛地被拉回现实。
“啊?”她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颊悄然飞上一抹红晕,眼神略显慌乱地移开,“……额……哈哈……好吗?”
她努力回忆着,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掩饰,“这诗……我好像……是在哪本杂记里偶然看到过的?一时觉得应景就念出来了……”
“定是江南的书卷吧?”陈行宁立刻接过话头,语气笃定,仿佛比林暖本人更清楚这诗的来历,“江南的藏书与咱们北地的藏书大不相同。”他目光投向山道尽头被云雾半遮的道观飞檐,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向往,“也不知何时能有幸,跟着阿暖一起下江南,去见识见识那等风流蕴藉之地。”
林暖心想哪有啊,反正越州多的是吃不饱的老百姓。她侧首对他展颜一笑,山间的光影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总会有机会的,行宁。”
两人相视而笑,方才吟诗带来的小小波澜化作心照不宣的暖意,继续牵着手,沿着石阶说说笑笑向上行去。山风似乎也识趣地温柔起来。
终于踏上老君观前平整的广场,古朴的道观静静矗立,香炉里飘散着淡淡的檀香。
这是林暖第二次踏足此地,距离上次匆匆一瞥,已是一年有余。
观前空地上,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娃娃,小家伙身上套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灰色小号道袍,衣袖和袍角都拖曳着,像裹在一团柔软的云里。
他正蹲在巨大的石制香炉旁,用胖乎乎的小手指好奇地拨弄着地上散落的香灰,小脸上满是专注。
小家伙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猛地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到拾级而上的两人,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弹了起来。
宽大的道袍绊了他一下,他踉跄半步,又努力站稳,然后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地朝着观内跑去,一边跑,一边用奶声奶气、口齿还不太清晰的童音奋力喊着:
“四父(师父)……四兄(师兄)……有客人……有客人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