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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的人能做的,唯有等待与粗粝的干预。

每过三四日,当隔离区内死寂的压抑几乎要凝成实质溢出高墙时,几个用厚布蒙住口鼻的衙役,便会爬上房顶,先向隔离屋舍从上到下倾倒大桶大桶烧过的清水。

随后他们奋力抡起整袋整袋的生石灰,向着那幢被诅咒的屋舍抛洒。

白色的粉尘如一场诡异的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街巷的污秽,也暂时压制住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带来一丝微弱却致命的“生机”——这生机,是石灰遇水灼烧的嗞嗞声,是对死亡的短暂压制。

死亡,在这里已是寻常。

若有人咽了气,隔离区内那些尚能挪动、眼神浑浊麻木的活人,便会在亡者栖身的屋外,用一根褪了色的布条或草绳,系在门框或窗棂上。

那一点惨淡的白,是无声的丧钟。

随后,便有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的兵丁,如临大敌般靠近,他们隔着数步之遥,用长杆拨弄确认,再用嘶哑、简短的声音记录下籍贯名讳——那名字在死亡面前,显得如此轻飘。

随后尸体被绳拖拽出来,与其他亡者堆叠在简陋的板车上,一路不停歇,运往隔离区外早已挖好的深坑。

火油泼洒,烈焰冲天而起,吞噬着曾经的血肉之躯,发出噼啪的油脂爆裂声,浓烟裹挟着焦臭滚滚升腾。

烧尽之后,又是一层厚厚的生石灰覆盖上去,仿佛要将这人间炼狱的痕迹连同可能的疫气,一同埋葬于灼热的白垩之下。

在更高处,远离那绝望与焚烧的现场,有人屏息凝神,伏在了望的塔楼或屋脊上。

他们手中的笔在粗糙的纸页上飞速移动,记录着隔离区内一切可观察的动静:今日又系了几根白绳?墙角下蜷缩着多少还能喘气的影子?是否有人拖着病体在取水熬药?是否有那万中无一的奇迹?

这些冰冷、精确到个位数的数据——死亡人数,存活人数,康复人数——是城内决策者们判断疫情走向、权衡存续的唯一依据。

瘟疫当前,人命成了最容易舍弃的草芥,但回头看看,越州的众人已经再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残酷的取舍,在无声的记录中早已开始,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个绝望的日夜和戛然而止的人生。

而严防死守的林宅内,也出现了令人心惊肉跳、手脚冰凉的催命的咳嗽和难受的呼喊。

正是前些日子一直在城北辛苦劳作的林三叔。

其余众人因为秋收结束,提前几日回了林宅要不暂做休息,要不继续忙其他事,一直在田间地头的林堂也回了林宅整理种植记录,而疫情出站后的几日饮食都格外谨慎,只吃自家仓里存粮,喝煮沸的水,暂时无恙。

但三叔不同,三叔性子急躁,最近想着趁农闲去山上找冬笋,有那么几日没带水,找的实在累了渴得狠了,就贪图一时方便,曾在城北溪头喝过野水解渴。

若放在往常必然没什么大问题,可睦州瘟疫发生后已经有些日子了,尸体和污秽物的收集和处理都有很多问题,不少尸体和污秽物留入睦州河,随着流水流入越州流域范围内。

这也是越州有好些人中招的最主要的原因,而那些与疫病之人接触的到底还少。

如今想来,那看似解渴的清水,每一口都可能是致命的毒药。

浓重的夜色尚未褪尽,东方仅透出一丝惨淡的青灰,林家小院却已被绝望的阴霾彻底笼罩。

三叔昨夜便骤然起了高烧,此刻蜷缩在床铺深处,像一块被烧红的炭,隔着几步远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气。

他浑身滚烫,神志早已不清,口中呓语不断,时而牙齿打颤嘶喊着“冷…冷…厚被…”,裹紧了身上所有能找到的被褥;时而又像离水的鱼,干裂的嘴唇翕张着,发出嘶哑破碎的呼号“水…水…水…” 那声音仿佛砂纸摩擦着枯木,听得人心头揪紧。

今晨更是骇人,他俯身呕出一滩秽物,整个人蜷缩着,剧烈地打着摆子,打完摆子还要起身如厕,整个人折腾的脸色青灰。

守在一旁的三婶,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布满血丝,焦急和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

天还未亮透,她便匆匆戴上棉麻缝制的口罩,跌跌撞撞冲出房门,站在冰冷的院子里,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二哥林二虎和林暖的屋子方向嘶喊:“二哥!暖儿!老三…老三发病了!” 那声音划破了死寂的黎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感。

院中各房的门几乎同时被撞开。

林二虎披着外衣,林暖、林堂、林阳兄妹三人更是胡乱裹着衣裳,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清冷的晨光中,只见三婶孤零零站在院子中央,如同风中残烛。她看见众人涌出,立刻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抬起手,厉声喝止:“别过来!”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惊恐的脸,最后落在林堂和林阳身上,泪水瞬间决堤,在她憔悴的脸上冲出两道湿痕。

她努力想稳住声音,却只能发出哽咽的、断断续续的泣语:“二哥……暖儿……小堂……小阳……”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看向两个孩子“你们阿爹……怕是……怕是不大好了……我一会就……就陪着他去越州宴……”

她顿了顿,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目光在儿子和女儿脸上流连,充满了不舍与诀别“你们……你们跟着二叔和二姐……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阿娘!” “娘……” 林堂和林阳的哭声同时爆发出来,带着少年面对灭顶之灾时的无助与恐惧。

林堂咬着嘴唇,拳头紧握,林阳则直接哭喊着想要扑向母亲:“我跟你们一起去!我去照顾阿爹!” 身上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

“小阳!听话!” 离得最近的林暖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攥住林阳的胳膊,将她拖住。

她自己的脸上也早已泪痕交错,声音因哭泣和恐惧而颤抖变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另一边的林二虎也红着眼圈,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按住了同样想要冲过去的林堂的肩膀。

他望向院中三弟妹,这个一向刚毅的汉子此刻声音沉痛得如同钝器击打:“三弟妹!三弟就……就托付给你了!我看着小阳和小堂!你们……”

他喉头滚动,闭上眼睛,眼泪无声滑落,巨大的悲怆让他几乎说不下去,又猛地睁开眼睛,仿佛要将这滔天的罪责揽于己身,“若你们有个三长两短……二哥我自去阿爹阿娘坟前请罪!一切的罪孽,都由二哥担着!与小阳和小堂无关!他们都是好孩子。你们……你们好好活着!一定要活着!” 这誓言沉重得如同巨石,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呜呜……” 压抑不住的悲泣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绝望如同实质的寒霜,冻结了每一个人的心。

就在这时,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的云海道长走了出来,面容沉静如水,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目光扫过悲痛欲绝的众人,最后落在院中孤立的三婶身上,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姑娘,我跟着林三爷和三夫人一起去越州宴。”

“道长!” 林暖惊得几乎跳起来,泪眼婆娑地急声道:“不成的!万万不可!此病过于凶险,沾上便是九死一生啊!”

云海微微摇头,眼神澄澈而坦然:“林姑娘,道家修行,首重念头通达。三清祖师予小道的第一个劫数,此刻就在眼前。见死不救,遇劫避让,非我道门中人本色!这劫数,小道接了!” 他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信念。

“道长……” 三婶和其他人闻言,心头巨震,也想要开口劝阻。

“诸位,” 云海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头,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小道与诸位不同,并非林家雇工,亦非林氏亲眷,此乃小道个人之抉择。” 他转向林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托付般的郑重,“林姑娘,小道会竭尽全力,护持三爷与夫人!勿再多言,请允小道随行!”

林暖望着道长年轻却无比坚毅的脸庞,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她颤抖着抬起手,那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好几次才艰难地从怀里摸索出那把沉甸甸的、也是此刻隔离牢笼的铜钥匙——越州宴的钥匙。

她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片刻,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和祈愿也注入其中,然后才万分郑重地、如同交付性命般,将它递到云海手中。

“道长……” 林暖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对着云海,也对着即将远行的亲人,行了一个最郑重的礼,“福生无量天尊!你们……你们才是真英雄!”

众人也纷纷行礼“三爷、三夫人、道长,珍重!”

林堂和林阳则跪到地上狠狠地磕着响头“阿爹、阿娘,孩儿不孝,呜呜……”

云海接过那尚带着林暖体温的钥匙,郑重地收入怀中,脸上露出一丝安抚的微笑:“福生无量!林姑娘且宽心,越州宴内存粮充足,我必当小心谨慎,不会有事的。”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回房,动作麻利地收拾起简单的行囊、药材等一堆物品。

不多时,云海推着一辆简板车出来,他忍着巨大的恐惧,帮着三婶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中仍不时抽搐、浑身滚烫的三叔抬上铺了薄褥的板车。

三婶和云海都仔细戴好了厚厚的口面,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双盛满哀伤与决绝的眼睛。

板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冰冷的石板地,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黎明中显得格外刺耳。

云海在前拉着车辕,三婶紧紧跟在车旁,一只手牢牢扶着板车上丈夫滚烫的身躯,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院门口哭作一团的亲人。

“老三!老三啊!” 林二虎再也控制不住,冲到院门口,对着那越来越远的板车背影嘶声大喊,声音撕裂了空气,“大洪水!大旱灾!那么多坎儿都过来了!你给我挺住!听见没有!挺——住——!” 这喊声里充满了兄长对弟弟的无尽担忧和近乎命令的祈求。

板车上,昏迷中的林三叔似乎被这喊声触动,一只枯瘦滚烫的手竟颤巍巍地从被褥中伸了出来,虚弱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院门的方向,摇了两下,那微弱的摆动,耗尽了力气,却仿佛是他对这个家、对亲人最后无声的回应与告别。

林家几个小辈——林暖、林堂、林阳,早已哭成了泪人,互相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不停颤抖。

林二虎站在最前面,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任由滚烫的泪水在他粗糙的脸上肆意流淌,却固执地挺直着腰背,仿佛要替弟弟撑起一片天。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哀愁与深不见底的伤感。

这冰冷的清晨,沉重的板车载着至亲之人,碾过的不只是石板路,更是碾碎了所有人的心。

此一去,前路凶险莫测,那高大轩敞的越州宴,此刻在众人眼中,却仿佛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门扉一闭,便是两个世界,再见之日,甚至可能……永无可能。

空气中弥漫着生离死别的绝望,连初升的朝阳也无法驱散这浓重的阴霾。

他们离开后,三叔和三婶的屋里屋外被石灰全面消毒了一遍,放在外面的衣物都被一把火全部烧了,连着消毒了三天。

林宅内其他人倒是没有发病,但林暖却在第二日忽感脑袋昏沉,林暖以为自己也中招了,默默收拾衣物,准备第二日就去隔离,谁知第二日一早却身体大好,估计也是昨日早上寒风一吹和心神都伤的缘故,她觉得自己也有些杯弓蛇影,自相惊扰,唉!也不知越州宴情况如何。

越州宴内情况只能说不太好,因为第二日三婶也开始出现上吐下泻的情况,云海道长每日给他们送上盐糖水,让他们喝,免得脱水,每天更换药方,一剂一剂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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