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日,冬季的白日依旧惨白地悬在越州城西的上空,带不来一丝温度,还有丝丝寒气。
如同卢辉所料,地平线上,影影绰绰的人影再次蠕动而来。
这一次,人数更多,约有三四百之众,他们拖拽着行囊,搀扶着病弱,几辆简陋的板车上,蜷缩着昏睡的老人和气息奄奄的孩子。
人人面如菜色,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身上的破衣烂衫几乎无法蔽体,在北风中瑟瑟发抖,无需多言,这是睦州底层挣扎求生的百姓,像被什么驱赶着,像牲口一样推到了越州城下。
高台上的卢辉,看到这一幕,胸腔里那口憋了两天的浊气,终于狠狠吐了出来。
还好,人数尚在可控范围内,昨日他见那群停驻的睦州土绅豪强按兵不动,就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定是要让这些无依无靠的百姓充当炮灰,用人命来冲击越州的防线!为此,他今日将城西守备的兵丁增加了一倍,个个神情肃杀,严阵以待。
若在太平年月,卢辉定会喜出望外,大开城门迎纳流民。只需改动籍册,越州便能平添数百劳力,充实户籍。
可如今……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瘟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死亡阴影,像毒蛇般盘踞在心头,他只能硬起心肠,做一个冰冷的刽子手。
目光扫过高墙两侧:南侧,越州河奔腾咆哮,浊浪翻滚,掉下去十死无生;北侧,四明山虽不算险峻,却也层峦叠嶂,一旦逃入其中,迷失方向,虽说没有猛虎,但遭遇狼群、野猪,这都是常事。
即便侥幸下山,也只会一头撞进城北林姑娘的地盘,那位手段酷烈的林姑娘,绝不会容忍任何可能携带疫病的人靠近她的地盘,下场只会更惨!
那些载着土绅家眷、堆满箱笼的马车,早已识趣地退到了难民队伍后方很远的地方。
衣衫厚实的豪强们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神情冷漠。
衣衫褴褛的难民们,平日里受惯了他们的欺压盘剥,本能地不敢靠近,只是麻木地、一步一挨地朝着那堵象征着“希望”的高墙挪动。
近了,更近了。
当那狰狞的拒马刺木清晰地映入眼帘时,一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难民队伍!
不是说……不是说越州或许能活命吗?不是说这里有药,有大夫吗?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也有冰冷的拒马,也有如临大敌的兵丁?!
一路上的艰难跋涉,倒毙在路中亲人……所有的苦难,难道就是为了走到这最后的希望之地,然后被冰冷的拒马挡住?
麻木的心被狠狠撕裂,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熄灭。
茫然,然后是深入骨髓的绝望,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死寂,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那些退在远处的睦州土绅中,走出几个衣着体面、眼神却透着阴鸷的人。
他们对着绝望的难民队伍,用浓重的睦州方言叽哩哇啦地大声喊话。
距离太远,城上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煽动性的语气,挥舞的手臂,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
只见那些原本茫然绝望的难民,眼神渐渐变了,麻木被一种扭曲的愤怒取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人群开始骚动,低沉的、充满恨意的嗡嗡声响起,像无数毒蜂在聚集。
卢辉眼神一凛,知道对方开始煽动难民冲击了!他猛地朝身旁副官一挥手。副官会意,厉声传令:“准备——!”
石墙上,大部分兵丁沉默地架起了威力强劲的竹箭劲弩,冰冷的箭簇对准了下方。
而另一小部分兵丁,则操作起几架结构相对简单的投石机——这是祝长青根据古籍记载紧急改装的。
投石机的皮兜里,装的不是巨石,而是一个个鼓囊囊的麻袋,袋口用草绳松松系住……里面,是大量生石灰!
难民动了!
在土绅的煽动和自身绝望的驱使下,他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板车和实在走不动的老弱被留在原地,青壮和一些还能动的妇人、半大孩子,如同扑火的飞蛾,嘶吼着,手脚并用地攀爬翻越那第一道拒马!
他们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求生欲和被人挑起的怒火,不顾一切地朝着城墙涌来!
“放——!”卢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地撕裂了空气。
“嗖!嗖!嗖!”
投石机的长臂猛地挥动!一个个麻袋划破空气,带着沉闷的呼啸,如同白色的死神,朝着难民最密集的区域狠狠砸落!
那些远处的土绅以为是巨石,吓得慌忙又往后退了一大截。
只有那些被绝望和煽动彻底蒙蔽了心智的难民,依旧不管不顾地向前冲。
“噗!噗!噗!啪!啪!啪!”
麻袋砸在地上、人群中,瞬间破裂!袋口松开的系绳让里面的粉末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释放!
刹那间,一片片刺眼的白烟腾空而起!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痛!好痛!像火烧一样!我的脸!我的脸!”
“咳咳咳!喉咙……喉咙烧起来了!”
“啊——!越州人!你们好狠的心啊!”
“我们……我们只是想活着……活着啊……”
惨叫声、哀嚎声、咒骂声、呛咳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骚动!
两三百名冲在最前面的难民,如同被投入滚油中的活虾,在弥漫的白烟中痛苦地翻滚、抓挠着自己的脸和眼睛。
生石灰灼烧着他们的皮肤、黏膜!
白茫茫的烟雾中,人影幢幢,扭曲翻滚,如同炼狱中的景象。
卢辉死死咬着牙关,腮帮子肌肉绷紧,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再看这一幕,但只一瞬,又猛地睁开,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几乎是嘶吼着下令:“传令!近前者——射杀!无赦!”
城墙上的兵丁,许多早已红了眼眶。
他们很多也是穷苦出身,看着下面那些与百姓在石灰中哀嚎,心如刀绞,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可是,不能心软!
如果放这些人进来,明天躺在隔离院里哀嚎等死的,可能就是他们自己,是他们的妻儿老小!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怜悯。
他们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牙关紧咬,颤抖的手指扣动了剑弓,冰冷的竹箭如同夺命的飞蝗,呼啸着射向那些已经冲过石灰区、正试图翻越第二层拒马的难民!
“咻——噗嗤!”
“啊!”
“呃……”
箭矢破空声,入肉声,濒死的闷哼声,绝望的惨叫……交织在一起。
不知道射了多少轮,箭雨覆盖之下,城下石灰弥漫的区域渐渐平息了——并非烟雾散去,而是翻滚哀嚎的人大多没了声息,难民冲击的浪潮,也在这残酷的打击下停滞了。
拒马内外,留下了七八十具姿态各异的身体,或蜷缩,或仰躺,身上插满了箭矢。
鲜血混合着白色的石灰粉末,在地上画出诡异而恐怖的图案,有些已经开始冒着白泡,随后“啵”地破裂,散出一缕缕热气……
还有一些未死透的伤者,在血泊中发出微弱的呻吟,如同风中残烛。
最靠近石墙的几个,已经翻过了第二层拒马,但他们也成了箭矢的靶心,浑身插满了箭簇,倒毙在离城门咫尺之遥的地方,死状惨烈。
远处,那些睦州的土绅豪强们,彻底被震骇了!他们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向高墙上卢辉等人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越州人……太狠了!这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软弱官府!
而那些幸存下来的难民,此刻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巨大的伤亡和残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们心中最后一点被煽动起来的火焰,剩下的,只有更深沉的绝望和茫然。
不知是谁,第一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砸在厚厚一层混合着血污和石灰的地面上。
他紧闭着被石灰灼伤、还在淌着血泪的眼睛,将额头狠狠磕向坚硬冰冷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的、如同泣血的哀求:“越州的大人们……求求你们……行行好……放我们进去吧……老人……孩子们……真的撑不住了啊……”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骨牌,第二个、第三个……所有还能站立的难民,纷纷跪倒,就连那些躺在板车上、气息奄奄的疫病患者,也挣扎着滚下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匍匐在地,额头触地,无声地祈求着最后一丝渺茫的生机。
卢辉,这个世家旁支出身的将领,何曾见过如此惨烈又悲怆的景象?
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喉头哽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透过口面嘶哑地命令身边人:“快……快去找一个……会讲睦州话的人来!”
很快,一个通译被带到卢辉身边。
卢辉红着眼眶,声音低沉而艰难地对通译说了几句。
通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朝着拒马外跪倒一片的难民,用尽全身力气,用睦州方言嘶声喊道:
“睦州的父老乡亲们!对不住你们!实在……实在不能放你们进越州城!大家……都是人,都有父母亲人妻儿!我们……我们不能拿一城百姓的性命去赌啊!你们……你们还是……回去吧!”
“回不去了……大人……回不去了啊……” 一个跪在前排、满脸血污石灰的汉子猛地抬起头,眼角满是血泪,声音嘶哑绝望,“睦州……早就乱了啊……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这时,通译按照卢辉的授意,再次嘶吼,声音充满了愤怒和指向性:
“你们该恨的,不是我们越州!你们该恨的,是你们身后的那群人!你们的许县令还在睦州苦苦支撑,试图救治!如果不是这群土绅豪强,强行裹挟你们冲关,让你们风餐露宿,饥寒交迫,你们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歇了口气又说“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回头看看!他们!就躲在你们背后!吃着你们的人血馒头!用你们的命来铺他们的生路!他们收了你们的租子,囤积了粮食药材!可他们想过保护你们吗?想过救治你们吗?!没有!他们只想带着金银细软逃命!你们……你们还要为他们去死吗?!”
这字字泣血的控诉,如同惊雷,在绝望的难民心中炸响!
跪着的难民们,身体猛地一震!
那些眼睛尚未完全被石灰灼瞎的人,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扭过头去,他们的目光,越过薄薄的石灰烟尘,死死地钉在了远处那群衣着光鲜、马车华贵的土绅豪强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麻木,不再是怯懦!而是如同濒死野兽被逼到绝境时,爆发出的、凝聚了所有恨意和死志的凶光!
一种“反正都是死,不如拉你们垫背”的疯狂杀意,如同野火般在幸存者眼中燃烧起来!
“抢……抢他们的粮食!”
“抢了他们的药材!抢了他们的金银!”
“跟他们拼了!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杀——!”
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吼出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跪着的难民猛地从地上爬起!
他们不再看向高墙,不再祈求,而是像一群被彻底激怒的鬣狗,发出绝望而凶残的嚎叫,调转方向,朝着那群惊愕的土绅豪强和他们的护卫、车马,疯狂地扑了过去!
睦州的土绅们瞬间又惊又怒!他们用最难听的睦州土话破口大骂,命令护卫上前阻挡。然而,护卫人数有限,面对这群红了眼、彻底豁出去的亡命之徒,瞬间被淹没!
一场发生在越州城下的、惨烈的人间悲剧,在绝望的催化下,竟诡异地演变成了睦州难民与驱赶他们至此的土绅豪强之间的一场血腥械斗!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怒骂声、抢夺声……取代了之前的哀求和箭矢声,在越州城西这片被石灰和鲜血浸染的土地上,上演着人性最原始的、最残酷的搏杀!
卢辉站在高台上,望着城下这惨烈而混乱的一幕,心中百味杂陈。
危机暂时转移了,但眼前这自相残杀的惨状,却让他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只有更深的悲凉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