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看着下方迅速变得空旷的战场,以及那些被遗弃的尸堆,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愤怒:“大人!这群狗贼!竟留下如此烂摊子!”
卢辉望着土氏族狼狈远去的背影,面甲下的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摘下头盔,冬日冰冷的空气拂过他因愤怒而紧绷的脸颊。
“哼!”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戾气,“一群祸害!”随后他想了想,说道“让那些难民去处理吧,再送一些粮、药石灰下去,唉……幸而这几日没有下雨……”
“是!”
城西的困境慢慢地解开,可越州城中的挑战照样不轻啊!
现如今,越州城里,瘟神的阴影也是无处不在。
几乎每日总有有新的发病者出现,高烧、寒战、咳嗽,那骇人的症状如同无形的烙印,打在一个个不幸的人身上。
所幸每日发病人数似乎在慢慢地减少,越州总体努力是有效果的。
更令人心酸的是,许多病人自己一旦察觉不适,便已知晓那避无可避的结局。
他们强撑着病体,在家人绝望的哭喊和撕心裂肺的挽留声中,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那象征着分离与未知的隔离院,进入隔离院之前会将户籍和名字告知门口守卫,然后领一块身份木牌进去,若走不出隔离院,这是他们最后能回家人身边的方式。
家中的亲人自是啼哭不已,泪水浸湿了衣襟,可又能怎么办?瘟神当前,留下便是阖家遭殃的灭顶之灾,送走尚存一线渺茫生机。
许多人也许只挨过两三天,便会被装在土陶坛子里,连着木牌一起被送到家门口。随后家中爆哭的声音,成了越州城内最令人心碎的背景音,夹杂着恐惧、不舍和无尽的绝望,在街巷间幽幽回荡。
衙役书吏中,已有好几人陆续出现症状,他们并非不谨慎,每日当值也竭力防护,但职责所在,缉拿、巡查、安置病患、传递文书……哪一样不是与潜在的危险擦肩而过?尤其是在接触那些前来报病或是被强制隔离的病人时,纵使万般小心,那无形的疫气还是如影随形,防不胜防。
多半就是在这些无法彻底规避的接触中,不慎染上了这催命的瘟病,他们的倒下,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让县衙的运转雪上加霜。
祝长青、卢光、张县丞、卢辉、吴县尉等几个越州的最高官员,已经好多天没有踏进过自家的门槛了,他们吃住都在县衙,昼夜不息地指挥调度,稳住一艘随时可能倾覆的船。
然而,他们的家中也未能幸免,卢光的三个儿子——卢江平、卢江明、卢江玉,皆在县衙帮忙,老大江北稳重些,多在后方调度物资;老二江明和老三江玉则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冲在最前,协助衙役巡查、运送病患、维持秩序,接触的病人最多。
到了第六天头上,江明和江玉都感到了不对劲,先是头重得像灌了铅,脚下发飘,接着一股隐隐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在腹中搅动起来,身体深处泛起阵阵寒意,这症状,他们这些天在太多病人身上见过了!
他们不敢耽搁,他们甚至没敢回卢府惊动卢夫人和众女眷,强忍着不适,直接去了义姐林暖的越州宴,那里是他们早就知道的“归宿”。
而卢氏子弟中也有数人未能幸免,陆续出现了发热咳嗽等症状,他们同样遵循着家族与林暖的约定,怀着沉重的心情,默默地收拾简单的行囊,在家人的泪眼注视下,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座曾经代表着繁华宴饮,如今却象征着未知的越州宴。
这本就是疫情初起时,祝家、卢家与林暖心照不宣定下的:祝家人、卢氏子弟以及林暖身边的林氏众人,一旦发病,便直接进入条件相对较好的越州宴隔离救治。
对此,自然没有人能提出什么意见。
越州宴虽然比那些临时征用、条件简陋的普通隔离院好上太多,有独立的房间,但这是林暖的私产。
她的产业,她想如何安排,自然由她全权决定,更何况,在这生死关头,哪有什么真正的、绝对的公平可言!能在这绝望之中为自己亲近之人争得一线稍好的生机,已是极限了。
就像张吴两家也各自都有自己的隔离院子,不会与百姓去挤是一样的。
相比之下,祝家的情况算相对还好。自从封县的命令下达,祝夫人便以铁腕手段对府邸进行了最严苛的管控。
府门紧闭,只留极小通道传递必要物资;所有下人非必要不得跨出院门,外出者归来必须经过严格消毒隔离;饮食起居皆有定规,口面佩戴时刻检查;府内人员也尽量减少接触,各居其院。
加之祝家人口本就相对简单,没有庞大的旁支聚居,执行起来阻力小了许多。因此,家中反而暂时安全,没出什么事情。
林宅这几天一直低气压,每个人的心情都很郁郁,也不知道三叔三婶和云海道长怎么样了。
大人们的心情抑郁,加上老是不能外出,连小黑子在内的四只狗都无精打采的,被各自关在院里,总有人熬不住,尤其是孩子。
这日白天,管家冯德的六岁孙女冯月在院中透风玩耍。
小姑娘已经被关得难受得要命,只觉得小小的院子像个笼子,院墙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她的小脸闷在厚厚的口面里,呼吸不畅,更添烦闷,趁四下无人注意,她悄悄把口面拉到了下巴处,贪婪地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
就在这时,一只黄白相间的野猫,轻盈地跃上林宅高高的墙头,踱着步子,阳光洒在它油亮的皮毛上,显得格外自由。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久旱逢甘霖,她“喵喵”地轻唤着,想吸引猫儿下来。
那猫儿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不为所动。
冯月急了,踮起脚尖也够不到墙头,便四下寻找能驱赶猫儿下来的长棍子,结果笨拙的动作反而惊扰了那猫儿,它尾巴一甩,“嗖”地一声就跳下墙头,消失在墙外。
“喵喵别跑!”小姑娘失望至极,喊声里带着哭腔,她跑到后门边,踮起脚想从门缝看看外面,外面寂静的巷子像是有种魔力在吸引她。
回头看看,大人们都在各自的屋里忙碌,厨房方向传来锅碗的轻响,似乎没人留意她。
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冲动攫住了她——她想看看那只猫跑去了哪里,哪怕就一眼!外面那个久违的世界,此刻在她小小的心里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鬼使神差地,她踮起脚,费力地拨开了沉重的门闩,拉开一条缝,小小的身影敏捷地挤了出去。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冷风打着旋儿吹过,她竟忘了把下巴上的口面重新戴好,就这么赤着小脸,怀着一种冒险般的兴奋,追着猫儿可能消失的方向,跑进了死寂的街巷。
杨婶子和花嫂子在厨房里忙完午食的活计,回到自家暂居的小院,才发现本该在院中玩耍的小月儿不见了踪影。
起初只当孩子又溜去前院找姑姑冯雨玩,便一边收拾一边唤着:“月儿?月儿快回来,吃饭了!”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有些单薄。
唤了几声不见回应,两人心里开始有点发毛。
杨婶子去了前院找冯雨,花嫂子则在后院和几个角落仔细搜寻,连狗舍都探头看了,时间一点点过去,心头的阴影越来越重。
当花嫂子走到后门附近,一眼看见那门闩被拉开了一截,门缝虚掩着,地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清晰的脚印时,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头顶,让她瞬间手脚冰凉,血液都凝固了。
“阿娘——!”花嫂子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充满惊恐的尖叫,扶着肚子踉跄着冲到刚从前院回来的杨婶子面前,指着后门,嘴唇哆嗦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月儿……月儿从后门……跑出去了!门……门开着!”
杨婶子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天爷啊!”她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这可真是塌天的大祸!
姑娘三令五申,禁令如山,连老爷都不得轻易出门,这六岁的娃娃竟敢偷跑出去!
更要命的是,这外面疫病横行……杨婶子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惧让她猛地清醒过来。
她一把抓住几乎要瘫软在地的媳妇,看着媳妇煞白的脸和微微隆起的小腹,急声道:“花儿!花儿你撑着!你是有身子的人,万不能出去!快,快去禀告姑娘!我去找!我去把月儿找回来!”
话音未落,杨婶子已像疯了一样,一把推开后门,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片令人窒息的街面之中,甚至忘了自己脸上也是光溜溜的。
花嫂子被巨大的恐慌和婆母的决绝冲得小腹狠狠抽了一抽,她强忍着不适和眩晕,知道此刻每一息都关乎女儿和婆母的性命,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冯雨所在的屋子,途中又嘶声叫了春强,让他立刻去叫冯德和冯雷。
冯雨闻讯,手中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月儿她……跑了出去?!”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沉又痛,她不敢耽搁,强自镇定地搀扶着几乎站立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嫂子,让她回屋休息,随后快步来到林暖处理事务的书房。
书房里,林暖正思索着着隔离院药材补给的事,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重。
门被猛地敲响,林暖开门,只见冯雨搀着哭成泪人、浑身发抖的花嫂子,后面跟着同样面无人色、脚步虚浮的冯德和冯雷。
冯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姑娘……姑娘恕罪……月儿她……她不懂事,偷开了后门……跑出去了……我娘……我娘已经追出去了……”
林二虎也走出了房门,冯德和冯雷紧跟着跪下,冯雷堂堂七尺汉子,此刻声音也带了哽咽:“姑娘,老爷!求姑娘开恩,让我出去找她们!我娘年纪大了,月儿还小……她们……她们……”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暖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手指猛地收紧了手中的账册,指节捏得发白。
她最担心、最严防死守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隔离最难熬的不是病痛,而是这日复一日的囚禁感!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她跟着他们两年多的仆从,看着他们绝望、恐惧、哀求的眼神,想着花嫂子那明显隆起的小腹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想到外面那无形的、致命的瘟神……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在她胸腔里冲撞。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那冷静深处,藏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那巨大的压力揉散些许。
目光落在跪在最前面、颤抖着身体的冯雷身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冯雷,你也出去找吧。”
冯雷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重的悲壮取代,他明白姑娘的言外之意。
“找到人……带着他们,”林暖的声音顿了顿,那短暂的停顿仿佛有千钧之重,“直接去越州宴吧!”
“是!”冯雷的应声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坚定。
他对着林二虎和林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地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老爷,姑娘保重!若我们……下辈子再来伺候老爷姑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充满了诀别的意味。
林二虎猛地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冯雷,这个忠厚的不多话、跟在自己身边这几年的青年,此刻的面庞决绝得让人心碎。
他喉咙发紧,只觉得眼眶酸涩,只能死死盯着墙角,生怕一开口便流下泪来,这几天他已经心神俱疲。
林暖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转向冯雨,说道:“小雨……去,再准备些干净的换洗衣物,多备些口面,还有……把我们之前分装好的那几包防疫清瘟的药材,都给他带上。”
她看着冯雨通红的眼眶,补充道“到了越州宴,总还用得着。”
这简单的安排,是冰冷的现实下,她能为他们做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庇护了,衣物、口面、药材……这些冰冷的物资,此刻承载着生离死别的沉重,也寄托着一丝渺茫的、关于“也许能用上”的微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