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终于不用再去煮饭了。
没有命令,没有通知,只是那口大锅被收走了,锅底的灰被倒进雪里,连热气都没留下。阡陌看着那空空的炉架,神情平静得近乎木然。我明白,不是轮换,也不是解放——
只是,不需要那么多饭了。
人少了。
整个营地都显得空了一截,连风声都显得宽阔了许多。帐篷之间的间隙被扩大,雪在夜里覆盖掉脚印,留下大片未被踩实的白。一切都干净得不自然。
上午的时候,指挥员分配任务。那一声“你们跟过来”,就像是把我们从剩下的生活里抽了出来。我们被编入埋葬队。
队伍由士兵、医护、还有我们这些剩下的学生组成。每个人手上都被分到一副厚手套、一把铲子,外加一个标号器。风很大,雪还在下,声音一吹就散,什么都听不清。
地面冻得像铁。每一次铲下去,都得用全力,铁器撞在冰土上的声响干脆得刺耳。那是活人的气息在对抗死寂的声音。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看够了尸体,可当真正开始埋葬的时候,才知道那是另一种折磨。没有血腥的气味,只有空气里淡淡的腐败和药液味。白布裹着的身影被一具具放进雪坑,雪太硬,盖不严实。
有人在旁边小声念着编号,也有人手在抖,连标记都写不稳。
阡陌一言不发。他动作比谁都轻,每放下一具,都低头、微微弯腰。那姿势看起来近乎虔诚。
我站在他身旁,手里拿着铁铲,却迟迟没动。风灌进袖口,吹得手臂生疼。雪光照在那一片片白布上,反得刺眼。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我们埋的不是尸体,而是人留下的温度。
那些我们叫不出名字的人,那些没来得及回家的声音,都在这一铲一铲的雪下,彻底沉默。
而我们,还得继续挖。
有人的呼吸变得急促,那种急促,不是运动带来的,而是忍耐到了极限。铲雪的声音在风里乱撞,金属敲击冰层,带着几乎要裂开的节奏。
有人咬着牙,整张脸都在颤。他们的眼眶发红,却拼命不让泪掉下来。那是一种比哭还绝望的安静。
终于,有人忍不住冲了出去。他甩开手套,冲到那堆白布前,猛地跪下,双手去扒那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雪,嘴里喊的什么,听不清。
声音破碎,像在哀求,又像在责备。
几个人想拉他回来,可谁都不敢靠太近。风吹过来,把那声喊撕得四分五裂,像是散落在空气里的碎玻璃。
然后——不知是谁先开的口。
一段哼唱的旋律在风雪中响起。低低的、沙哑的嗓音,混着呼吸和寒气,几乎要被风吞没。
可那旋律依旧一点一点扩散开来,一个接一个,更多的人跟着唱了起来。
那不是帝国通用语。我听不懂,阡陌也听不懂。但每个音节都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像是用灵魂在发声。
有人说,那是北境的葬歌,一种能引导灵魂回归故土的语言。那旋律起初有些颤抖,后来却变得平稳而悠长。
风似乎也安静了下来。
雪依旧在下,却变得轻了。
火堆的烟顺着风飘远,那些被白布包裹的身体被一具具覆上雪,再也没有暴露在风中。
我不知那歌是不是真能带给他们归去的祝福。只是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风、雪、哭声、叹息,都被那低沉的旋律裹挟着,融进了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一种,只有死者才能彻底获得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