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问清楚齐陵街到稷下街一带是临淄县的闹市区,次日一早,任大保只用清水洁面,早饭都没吃,便带着伙计们上街去了。
街上卖吃食的以本地人为主,但来来往往的客人操着南腔北调,也有一些说普通话的,字正腔圆,极易辨识,任大保都忍不住在心里跟着学了几遍。
“把你那肉馒头给我包上几个。”
齐陵街上烟雾弥漫,肉馒头的肉香和着小麦香气直窜鼻子眼儿,任大保没顶住,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只好买了些与伙计们分吃了。
肉馒头也不便宜,一个五文钱,但真材实料,吃的舒坦。
再往前走,吃食越多,还有一种铁板上摊的煎饼,打个鸡蛋,刷上酱料,再撒上一把葱花。据说是从塞国总山传下来的,那摊主的摊前挂了个“总山煎饼”的牌子,还一边向不识字的食客说笑着解释。
价格居然要十文钱一个,还数他家摊位前围的人多。
任大保其实没吃饱,但也不敢在此地多停留。这条充满烟火气息的街道,实在要了人的老命!
任大保他们至少看到七八种外地吃食,东西南北的饮食文化差异,无时无刻不在撞击着各人的味蕾。
哦,应该是嗅觉。
到了稷下街,街道开阔了许多。作为山东人,任大保也听过些稷下学宫的传说。可惜现在学宫安在在?只剩下满街的铜臭。
任大保是商人,区别于那些文人骚客,他就是嗅着铜臭味儿来的。
日头高升,此时街上已经十分热闹。
光顾了几家粮店,任大保发现这里卖的竟全是精白米,价格却比济南府的糙米还略便宜。这些米全都是从台湾运过来的,真是难以想象,那台湾究竟是如何一块宝地!
有些粮店还卖白糖,零售的话40文一斤,成批拿货价格另谈。
任大保只觉得心惊,这价格实在太低。其实大明各地都有塞国的白糖发卖,只是时不时会缺货,但价格一直维持在百文钱一斤左右。
是因为关税和中间商抬价的缘故,将进口白糖与大明原产白糖的价格抬至相近的地步。
但任大保知道,这类商品他这种小商人是万万不敢碰的。他是个盐贩子,知道这些大宗商品交易里头的道道特别多,你上家是谁?何人保荐?卖往何地?
如此种种都是打通各种关节才敢做的,否则那些贩卖私盐的也不用提着头做事了。那是一个庞大的利益网,你动了任何一点,都会迎来强烈反弹,以及无休止的扑杀。
他是济南坐地户,又沾了老丈人的光,算是有一点点势力,才能挂到这张网上,做个边缘人物。
正是不甘心小打小闹下去,任大保才想抓住这次机遇,奋力一搏。
这短短时间,也不知怎么就运来如此之多的塞国货,把临淄小县挤得满满当当。衣食住行基本都覆盖了,甚至还有一些卖成衣的,花花绿绿煞是好看,围了许多人,但很少人买。
塞国的成衣样式自由自在,跟大明完全不同,你买了在大明也没法穿。
这些成衣是买给本地人的,租界的居民和生产队的社员不同,官府没有硬性要求你换装,就是营造一种氛围,让你适应,让你改变。
比如一些胆大的少年和年轻人,已经偷偷剃了短发,遇上守旧的家庭,大不了被家长打一顿,那又如何呢?面对新旧两种势力的拉扯,任谁都看得出谁是强势的一方,人们就会自觉不自觉地选择站位。
不知为何,任大保的心里有些羡慕。
他今年三十六岁了,在大明刚好可以自称“老夫”。但是踏入这片并不陌生的土地,他隐隐觉得内心有种东西在苏醒,令他全身感到放松和雀跃。
“或许,我还没有那么老。”
他在心里悄悄想着,却一脚踩在一个麻袋上,险些甩个趔趄。脚下一阵生疼,好在伙计眼疾手快,忙把他扶住。
这时任大保才注意到一家药材铺门口摆着个摊子,一个年轻人身边有几个麻袋,在地上铺了块鹿皮,上头放着几个木盒子,盒子盖上写着“柳氏制钉”几个字,里面是各种型号的铁钉。
年轻人的摊位似乎没有啥生意,任大保便蹲下身子,与他攀谈起来。
一问才知,这位叫柳树下的货主只批发,不零售。
按理说做生意的人普遍善于变通,可柳树下就这么个古板性格。
“这是我家厂子自己生产的铁钉,给您瞧瞧这质量——”
说话间,柳树下从麻袋缝隙间抽出个铁锤,拿着根三寸长铁钉哐哐一通砸,质量确实好。
“质量好没用啊,咱们大明盖房子、打家具,普遍用的是榫卯。”
任大保也拿出一颗钉子观瞧,他不是故意拆台,说的是实情。
“嘿嘿,这我当然知道,能不能卖出去,不是要看你们这些行商的本事吗?”
柳树下的话把任大保给噎住了,可人家说的好像也没错啊。
“怎么样?我这回带了60万颗钉子,你要是能包圆了,我给你个你都不敢想的好价格!”
年轻商人眨眨眼,用软绵绵的普通话腔调说着。
“啥,多少?”
60万的数量真心把任大保给吓到,不过看他那几个麻袋,感觉也没多少似的。
所谓隔行如隔山,如今台湾造船业很发达,除了几家大厂,很多小厂、作坊也跟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
这就催生了一个不太起眼的行当,那就是铁钉。不算塞国本土,光是台湾行省就有近百家制钉厂。
柳树下他爹最早就在一家制钉厂干,干了七八年后,自己琢磨出些东西,就出来另起炉灶了。
塞国制钉技术和大明靠铁匠用锤子敲不同,是靠剪钉机剪的,是以钉子的形状都是方的,而不是后世的圆钉。
最早也是人工剪,后来就有人开始用蒸汽机。实力强些的厂子,拼命升级剪钉设备,靠产量取胜,想把那些小卡拉米全部干死。
但小厂有小厂的活法,我产量拼不过你,就从质量上想办法。结果很多小厂就在铁料上做文章,简单说就是各家有各家的“秘料”,加入原料铁中,改变原料的质量。
柳树下他爹是有心之人,就是在以前的工厂干的时候,无意发现了一种“秘料”,能大幅度提升铁料的硬度和韧性,这才选择单飞的。
随着塞国的炼铁技术流入大明,如今两国的铁价其实是差不多的,基本在30到40元每吨这个区间。
就炼铁这块儿,其实大明还有些优势。因为煤矿多,铁矿多,而且人力成本低。比如山西、广东等地,产铁量大,质量也过得去,是大明向塞国出口的主要货物之一。
也有品质很差的,如福建的建铁,在大明也属垫底的存在,一吨普遍在30元以下。可以说随着工业化推进,此时的铁价与清朝后期的价格(25两\/吨)已经十分接近了。
本来任大保是对这门生意有些好奇,但柳树下给他报完价后,他狠狠地心动了。
这批货打包价只要1200元,平均一颗钉子只要2文钱,考虑到两国钱的兑换比率,那也就值3文钱。
尽管有一半都是一寸小钉,但大钉子也很多啊。任大保其实不清楚济南府那边铁钉什么价格,但感觉两边至少差了几倍。
这种机会难得啊,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了,只是钱不凑手,他的本钱比人家柳树下的要价差了十倍不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