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艳阳天,刘暮舟更喜欢雨天与雪天。
看雨,对刘暮舟而言,是出云天露敲青瓦,聚散檐帘点浅洼。
虽说听起来嘈杂,但人心偏偏是静的。
而雪天,则是点点莹莹坠,染尽万千峰。
就好只要老天轻作雪,人世间就不分东南西北峰了。
静心之后,晨起劈柴、拢火、坐水、煮酒,一气呵成。
待那酒壶渐渐温热,他还能从炭盆之中夹一火子,点燃烟斗。
吞云吐雾之时天还没有亮,院中火光微弱,门口则是有了压得极低的声音。
八位各阁主推荐而来的弟子,与曲念秋台,此时就站在门外。
一群孩子一看看我我看看你,虽说都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教主,却谁也不敢先敲门。
最后还是武阁一位比较瘦的少年转头看向秋台,轻声言道:“师妹,你不是认识教主吗?你来敲门吧,我们……不太敢。”
背剑的少年也笑着说道:“是啊师妹,我们都只是远远见过教主而已。”
这些孩子里,曲念虽然背剑,但一言未发。
苏梦湫早就说过了,可不准在别人面前说她是圣女弟子、教主徒孙,否则会挨揍的。
这里面也是秋台年纪最小,被这么一说,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敲门。
刘暮舟也没着急让他们进来,而是静静等着,看有没有人主动推开门。
等着别人喂饭,不是什么好习惯。虽说很多事求也求不来,但不求,肯定不会来。
足足过去百余呼吸,站在人群最后的一位少年人突然迈开了步子,也没说话,就这么直接走到门口,抓起门环扣下。
砰砰砰,砸了三声后,少年人又后退三步,而后恭恭敬敬抱拳:“弟子机关阁宋陉,与九位同门,前来拜见教主。”
宋陉,刘暮舟念了念这个名字,而后轻声言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少年少女依次走入宅子。
虽说地方不算太大,但站下这些孩子,绰绰有余。
很多孩子第一次见刘暮舟,此时此刻,这位教主将头发随意绑在身后,也没束发。就坐在个竹编矮板凳上,有靠背那种,跷着腿,手持长烟杆。
一口烟雾吐出,刘暮舟也将下面六位少年四位少女都看了一遍。
“宋陉,陉口那个陉?你爹是谁?”
宋陉抱拳道:“家父宋磺,教主可能不认识。但我爷爷宋槐生教主应该认识。”
刘暮舟闻言,一下子笑了起来。
“认识,我小时候跟着欺负我的,就有他。”
此话一出,所有人呼吸声音都变小了。秋台更是不可思议地望向刘暮舟,似乎很疑惑。
刘暮舟当然看见了她,于是笑着说道:“你这丫头,这么好奇呢?我小时候又瘦又小又穷,没少被人欺负。”
秋台赶忙摇头,“我不是……我……我就是没想到,教主也会被人欺负。”
刘暮舟笑道:“莫说小时候了,现在也有人欺负我。”
顿了顿,刘暮舟轻声言道:“秋台我认识,宋陉也自我介绍了,你们别人呢?”
第一个站出来的,当然是亲徒孙了。
“剑阁曲念,见过教主。”
刘暮舟闻言,点了点头:“曲念,我记住了。”
紧接着,一位身形消瘦的少年走出来,抱拳道:“武阁黄茂,见过教主。”
大家穿着一样的衣裳,都是少年模样,其实差不多。
当然了,打铁的,自然壮硕些。
“兵阁蓝宝儿,见过教主。”
刘暮舟神色无异,心中却在疑惑,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小子,叫宝儿?
似乎是怕教主笑话,于是蓝宝儿挠着头,干笑道:“名字是不好听。”
刘暮舟却摇头道:“怎么会,我那次徒到现在还没断奶,你们肯定听说过。”
众人闻言,皆是腼腆一笑。
接下来是个小胖子,不算太胖,但脸上肉嘟嘟。
“符箓阁典渚,见过教主。”
刘暮舟一笑:“小胖子有福气,听说你剑修符箓与武道,天生神力?”
典渚干笑一声:“我还是更喜欢符箓。”
紧接着是个背剑少年,剑身竟有个小卷轴,应该能拉出来。
“剑阁卫紫庐,见过教主。”
刘暮舟好奇地问道:“红尘剑宗来的吧?”
卫紫庐使劲儿点头:“家师瞿文远。”
刘暮舟恍然大悟,而后点头:“行,到时候回了红尘剑宗,也能好好帮你师父师娘。”
还有一位少年,一身药味儿,刘暮舟便问道:“你是医阁弟子还是丹阁弟子?”
少年忙抱拳:“弟子张景元,医阁弟子。”
刘暮舟点了点头,看向剩余两位姑娘:“那你们就是丹阁与阵阁弟子喽?”
其中一位年纪稍大,看样子有十六了。
少女重重抱拳:“弟子叶璃,丹阁弟子,西域叶家人。”
而后有一位模样极好,瓷娃娃似的怯生生上前,也没敢抬头,声音也小:“弟……弟子阵阁姜蒜。”
刘暮舟一乐:“葱姜蒜?你多大了?你爹是?”
腼腆少女怯生生言道:“我十三岁,爹是古柳,如果……如果说小六哥,教主就认识了吧?”
刘暮舟闻言一愣,“哎呀!要去璃月城的,一忙忙忘了。那你娘呢?”
少女还是不敢抬头:“我娘……叫姜禾。”
刘暮舟闻言一乐,“你们十个人,一半是关系户。没想到,姜禾也成亲了,还是跟小六哥二。成亲时,春和跟景明去了吧?”
姜蒜赶忙摇头:“我……我不知道,我还没出生呢。”
刘暮舟想了想,而后言道:“当时在瀛洲,应该是去了的。待我得空去看看你爹娘。对了,你姑姑如何了?”
姜蒜轻声言道:“腿疾早已痊愈,得益于几次天道灌顶,也走上了修行路,也是个金丹修士了。”
刘暮舟点了点头:“那就好。”
说着,刘暮舟缓慢起身,轻声问道:“知道喊你们来,要做什么吗?”
众人皆摇头。
此时刘暮舟才笑着指向早就准备好的扫帚。
“今日教你们做个凡人,先扫雪。”
秋台闻言,一脸狐疑。
曲念更是对着师公眨眨眼,有点儿不明白扫雪作甚?再说我们本就是凡人呀!
只不过看见早就准备好的扫帚后,秋台率先走过去拿起一把,其余人便各自拿起了扫把。
此时刘暮舟已然将长发束起,而后拿起自己的扫把走出了门。
此时宋陉问了句:“教主,往哪儿扫?”
刘暮舟笑道:“先自扫门前雪。”
说着,他率先扫雪,少年少女们便也学着做。
宋陉秋台以及曲念,对干活儿不陌生,本就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干活儿最熟悉不过了。
可是这里面,唯独秋台不是炼气士,故而体力就差了很多。
刘暮舟扫出一条路,将积雪推入了蛟河,而后转头望向了十个孩子。
会干活儿的,自然扫得仔细,而类似于璃月城少主与叶家天骄的少女,干起活来就不那么顺畅了。
刘暮舟就站在河堤上,看着他们扫雪,足足过去一刻,门前雪总算是扫干净了。
此时天蒙蒙亮,雪还在下,刚刚扫过的地方,很快又覆盖一层白雪。
自始至终,没人使用灵气或是真气干活儿。
故而刘暮舟笑着说道:“都不错,即便卫紫庐你们几个扫得不干净,重扫了好几遍,也没干脆挥舞袖子将这门前雪扫去。”
卫紫庐挠了挠头,又低头看了一眼,而后疑惑道:“可是教主,雪很快又会有一层,咱们这不是无用功吗?”
刘暮舟点头道:“是,却也不是。虽说待会儿又会覆盖一层,但清扫过了的地方,总是比未曾清扫之处薄的。”
小胖子蓝宝儿一拍手:“教主,我懂了!你是要告诉我们,勿以善小而不为吧?”
刘暮舟微微一怔,而后连忙摆手,“想得过多,过多了,只能说有相似意思。”
叶璃眨了眨眼,询问道:“那教主是想说,只有将家门口的雪扫干净,才能去管他人瓦上霜?”
刘暮舟笑着点头:“意思近了,还有没有补充的?宋陉,你说呢?”
宋陉往前走了一步,沉思片刻后,摇头道:“我也是他们这意思。”
刘暮舟点了点头,静待下一个开口的。
曲念早就躲边儿上去了,她可不知道该怎么说。
而秋台补了一句:“管别人的事前,先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么?”
刘暮舟笑了笑,“也近。”
此时,姜蒜怯生生开口:“教主,是不是……是不是说,我们要自己足够干净,扫别人门前雪时,才有底气?”
刘暮舟眼前一亮:“嗯,这个最近。”
他摘下酒葫芦灌下一口酒,而后微笑道:“观天院弟子将来未必是截天教弟子,但一个个都得是正直的人。我们要时时反省,就像这扫雪,一遍扫不尽就再扫一遍,多思量,总比不思量要强许多。当然了,若你们有一日到了那不思量的境界,也就不必自省了。时时反省,扫去门前雪,待有一天你们行走江湖,需要去管一管他人瓦上霜时,最起码也知道如何拿扫帚不是?就是姜蒜所言,我们要干净,才有底气指责他人脏。否则尔等将来路见不平才拔剑,对方指着你的鼻子就骂‘你自己是个什么怂样儿你不清楚?顾好自己再说吧!’,那就没底气了,气不足则事不成。”
卫紫庐点头道:“明白了,要自己先站得稳。”
刘暮舟笑道:“还是分人分事儿,有些事要自己站得稳,才能扶起别人时不带倒自己。而有些事,即便自己也摇摇欲坠,明知出手后自己也会遭难,但该管,还是得管。至于这个事情要怎么分,就是你们成长之路,需要自己去琢磨的了。”
即便是刘暮舟自己,也不会什么事儿都拼命去管。可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会丢命,也得管。
人生在世,总有几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
此时秋台轻声言道:“教……教主,再扫一遍?”
刘暮舟笑道:“你们自己决定。”
大家又齐齐拿起扫把,重新扫雪。
天光大亮,雪花虽还在落,但坐不下了。
于是刘暮舟让大家放下扫把,跟着他往客栈走去。
进客栈之后,灵眸灵眉都在,也没人提昨日被询问的事儿,见刘暮舟带着一群孩子来,就给每人端来一碗炸酱面。
而曲念凑到刘暮舟身边,看了看刘暮舟的碗,而后疑惑道:“教主怎么吃清汤面?”
刘暮舟轻声道:“每个年龄段有各自喜欢的吃食的,过个十年,以前你喜欢吃的,或许就没那么喜欢吃了。”
此时灵眸端了一两碗腌菜过来,给刘暮舟放了一碗。
“恩公,自个儿腌的笋,尝尝。”
刘暮舟先吃了一块儿,然后才问道:“有没有生气?”
灵眸闻言,赶忙摇头:“那怎么可能嘛!”
刘暮舟一乐:“当真不气?”
灵眸摇头道:“不气,不止我,所有人都一样。许蛮君叫了,我们就去,问什么我们就实话实说。不过教主,咱们渡龙山上,可没有吃里扒外的人。”
刘暮舟笑着点头:“委屈了。”
几口吃完面,刘暮舟转头看向那几个孩子,而后轻声道:“今日你们就在客栈帮工,黄昏时会有人送你们回观天院的。秋台不必,跟我来就行。”
曲念一听要帮忙刷盘子洗菜,小脸立刻皱了起来。
她跟着刘暮舟出去,压低声音言道:“师公,我不想洗盘子。”
刘暮舟笑盈盈道:“那你去炒菜?不听我的,我让你师父来?”
曲念欲哭无泪,也不敢说话了,转身就往客栈去。
此时秋台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回去的曲念,略有些好奇。
于是刘暮舟解释道:“她是我大弟子的大弟子,算是我徒孙女。”
秋台恍然大悟,“我说她怎么一点儿不怕你。”
刘暮舟拍了拍长椅,轻声道:“坐。”
秋台却没着急坐下,而是问道:“我不用去吗?”
刘暮舟反问一句:“你还没干够吗?”
秋台闻言一愣,而后低下头,没说话。
此时刘暮舟问了句:“来也有些时日了,感觉如何?”
秋台咧出个笑脸:“起码能吃饱,穿得也暖和。屋子里的姐姐们见我尚未炼气,还特意给我搬了暖炉。这里的人,都很好。”
刘暮舟点了点头:“那我给你找个师父,要吗?”
……
与此同时,另有一位刘暮舟,身穿紫衣腰悬未名,就坐在南苑一间屋子里。
晨练完的孩子们相继折返,有个少年人推开房门后,当即愣住。
“教主,你怎么……”
刘暮舟神色平淡:“不是你向我求救的吗?”
晏峮扑通一声跪下,沉声道:“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怕他伤害姜婵。”
刘暮舟却道:“起来吧,他不会害你的,就是太不正经了。”
说着,刘暮舟起身随手一抬,观天院北一片空地,当即风雷翻涌!
刘暮舟微笑道:“是吧,前辈?”
风雷之下剑气纵横,有个乞丐打扮的老头儿实在是没地方躲了,只得现身。
“刘教主,有话好商量,我这老骨头禁不起你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