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檀香氤氲,却压不住那股剑拔弩张的寒意。
大乾帝的目光掠过手中那份来自夜枳的奏报。
字字恳切,句句担当,描绘着那在泼天暴雨中奔波的身影。
夜枳!
他办事向来稳妥,雷厉风行,是自己最倚重的实干之才。
上次事件……自己是否太过苛责?
仅凭几句捕风捉影的谗言,便将他禁足府中,连个自辩的机会都吝于给予……
这对夜枳,确实有失公允了。
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刚爬上心头,旋即被更汹涌的怒火吞噬殆尽。
“夜墨呢?”大乾帝猛地将奏报掼在御案上,金丝楠木桌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啪”声脆响,震得侍立两侧的宫人齐齐一颤。
“那个逆子!怎么还没滚来见朕?!”
夜墨。
他曾是他心中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戍边多年,捷报频传,承载着他最深沉的期许。
可偏偏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竟为了一个女子,炸山毁堤,引洪水肆虐!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愚蠢透顶!
此事若坐实,纵使他身为天子,有心袒护,也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众口,挡不住这滔天的罪责!
夜墨……
这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祈王殿下到!”殿外太监尖利的通报声划破压抑。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一个身影挟着风雨的湿冷与硝烟的焦灼,大步流星闯入。
正是夜墨。
他一身玄甲残破不堪,头盔只剩半截歪斜地扣着,露出被雨水浸透、凌乱不堪的发丝,发梢兀自滴着浑浊的水珠。
那张曾令京华倾倒的绝色面容,此刻布满泥污与擦痕,颈项更是被黑灰覆盖。
铠甲上布满划痕与凹陷,泥水混着血水,沿着冰冷的甲片边缘,沉重地滴落在光洁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的污渍。
“逆子!跪下!”
大乾帝一眼瞥见他这副狼狈模样,脑中浮现的却是他为红颜闯下弥天大祸的传闻,新仇旧恨瞬间点燃,厉声咆哮如雷霆炸响。
夜墨身形一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却未辩驳分毫,依言“咚”地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石地上。
“说!你这副鬼样子,是怎么弄的?”大乾帝手指如戟,直指夜墨面门,胸膛剧烈起伏。
夜墨抬手,姿态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拱手行礼:“禀父皇,儿臣正于西城区炸山,疏通洪水。得父皇急召,不敢延误更换衣物,故狼狈觐见,请父皇恕罪。”
“疏通洪水?”
大乾帝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质问:“朕怎么听说,你是为了给那位苏姑娘修建药园的灌溉渠,特意去兵部讨了火药,炸山去了?是不是?!”
“是。”夜墨的声音清晰,并无半分犹豫。
“刚才是你炸了山,震毁了堤岸,引河水肆虐……”
“是。”夜墨再次承认,试图解释,“父皇,在炸开山体时,儿臣……”
“你这个混账东西!”
大乾帝根本不容他说完,积攒的怒火瞬间冲破理智的堤防。
他猛地抓起御案上那方沉重的紫金砚台,看也不看,狠狠朝下方掷去!
砚台裹挟着帝王之怒,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夜墨跪在阶下不远,不闪不避。“噗”的一声闷响,砚台正中他额角,随即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刺耳的磕碰声。
一缕刺目的鲜血,立时从夜墨乌黑的发间蜿蜒渗出,迅速爬过他苍白的脸颊,与雨水、泥污混在一起,滴落在他染污的铠甲上,洇开一片暗红。
大乾帝看着自己扔出砚台的手,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心底深处仿佛也被那砚台狠狠砸了一下,一阵绞痛。
这个儿子……
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啊!
为何偏偏要行此遭天谴、惹民怨的蠢事!
若不严惩,何以面对这煌煌天日,何以堵住那天下悠悠众口!
殿内死寂。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陛下执政数十载,素以贤明着称,动怒虽有,却从未如此失态,更从未对皇子动过手!
一些大臣深深埋下头,心中已翻江倒海。
经此一事,祈王殿下算是彻底折戟沉沙,再无与瑾王殿下争锋的资本了。
更有目光隐晦地扫向一直为夜墨说话的吏部尚书周正宏,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怜悯:这位从不站队的“周铁面”,初次押宝,便看走了眼,押了个天大的祸根!
夜墨的身躯依旧挺得笔直,任凭额角的鲜血肆意流淌,既不呼痛,也不去擦拭。
他倔强地抬起头,染血的目光直直迎向御座上那高高在上的身影,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痛楚:“父皇……您为何……如此对儿臣?”
“你……”大乾帝正要怒斥,殿外又有太监捧着奏折,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陛下!瑾王殿下又传急报!”
大乾帝狠狠剜了夜墨一眼,一把夺过奏折,展开一看,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
他将奏折狠狠摔在夜墨面前的地上:“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看看你皇兄此刻在为百姓做什么!再看看你自己做了什么!”
摊开的奏折上,一行遒劲的字迹清晰可见:“灾民已悉数转移至庄园安置,热食暖衣,人心初定,请父皇宽心。”
夜墨的目光扫过那行字,眸中锐光一闪,随即抬起染血的脸,直视帝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冷静:“父皇,何来灾民?”
大乾帝被他这明知故问的“疯话”噎得一时语塞,随即暴怒更甚:“夜墨!你是被炸昏了头不成?你炸毁山体,震垮堤岸,暴雨倾盆,洪水泛滥,城西村庄尽成泽国……你……你……”
他指着夜墨,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犯下如此滔天大祸,还敢问灾民何在?你……”
“父皇!”夜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方才负责巡河的官员与巡察御史亦随儿臣同来。父皇何不听听他之言,再定儿臣之罪!”
“你想狡辩?好!好!”
大乾帝怒极反笑,看着儿子这副“死不悔改”的模样,只觉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宣那巡河官!朕倒要听听,你们能编出什么天衣无缝的说辞,来‘说服’朕,还有这天下万民!”
他刻意咬重“说服”二字,心中已是万念俱灰。
此事,已非他一人之心意所能左右!
片刻,两个同样浑身湿透、泥浆满身的官员连滚带爬地冲入大殿,扑通跪倒。
其中那位巡河官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臣……臣叩见陛下!”
“陛下!大喜!天大的喜事啊!”这官员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大喜”二字,震得满殿君臣皆是一愣。
不少人心中暗忖:莫非这人与祈王一样,都被炸得失心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