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帝强压着再度翻腾的怒火,声音冰冷刺骨:“灾民尚在暴雨洪水中挣扎求生,何喜之有?!”
“灾……灾民?”
那巡河官闻言猛地抬头,错愕地看向大乾帝,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跪着、满脸是血的夜墨,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伏地。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启奏陛下!臣进宫前,西城区飘河水位虽高,却并未泛滥成灾!沿河村庄百姓大多安守家中避雨,仅有少数几家老旧屋舍因雨势太大进了些水,也已妥善安置!并无大量灾民流离失所啊!”
“什么?”
“这怎么可能?”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惊呼。
先前质疑的官员急声道:“三个时辰前,河道急报分明写着:暴雨如注,飘河水位暴涨,一炷香内必漫堤!河边数十村庄危在旦夕,受困百姓上千户,受灾恐逾万人!此报难道有假?”
“回大人,急报无假!当时情形确已万分危急!”
巡河官立刻回答,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然,就在那一炷香将尽、千钧一发之际,是祈王殿下!”
“殿下他亲冒暴雨,顶着碎石飞溅被埋的风险,引燃火药,炸开了西郊的半边山壁!”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涌起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对夜墨的无限敬佩:“山崩石裂之际,天佑我大乾!那炸开的山体之下,竟赫然显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暗河!”
“飘河暴涨欲溃的滔天洪水,被震开的堤岸缺口一引,如同巨龙归巢般,轰然灌入那地下暗河之中!水流奔涌,声若雷鸣,转眼间水位骤降!”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手舞足蹈:“陛下!大喜啊!是祈王殿下这惊天一炸,非但没有引洪成灾,反而为飘河找到了泄洪的命脉!保住了下游堤岸,保住了沿岸数十村庄上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更免去了洪灾之后可能爆发的流民、饥荒与瘟疫!”
“此乃……此乃圣君洪福,天佑我大乾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在大殿的金梁玉柱间久久回荡。
一旁的巡察御史连连点头,声音亢奋:“如此神乎其技的泄洪之法,此乃天佑大乾,更是祈王殿下智勇双全、心系苍生之功啊!陛下,此非大喜,何为大喜?”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方才还充斥着帝王雷霆之怒、群臣惊惧揣测的大殿,此刻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御阶之下,那个依旧挺直脊梁跪着、额角鲜血仍在缓缓流淌的年轻亲王身上。
他一身泥泞,满面血污,狼狈不堪。
然而此刻,这狼狈的身影,在众人眼中,却仿佛披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悲壮而璀璨的光晕。
大乾帝僵坐在龙椅上,握着扶手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殿外滂沱的雨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哗啦啦地冲刷着琉璃瓦,仿佛也在冲刷着方才弥漫殿内的滔天怒气和滔天罪责。
大乾帝神色僵硬,他微微张着嘴,那双威严锐利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瞳孔深处是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他目光从跪在地上、形容狼狈却身姿挺拔的夜墨,移向同样一身泥水却满脸喜色的巡河官员,再落回那份被自己扔在夜墨面前、写着“灾民已安置”的奏折上。
那“喜讯”此刻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嘲弄着他的雷霆之怒和先入为主的判断。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御案。
砚台……那沾着儿子鲜血的砚台碎片还躺在地上,刺目惊心。
刚才自己那雷霆之怒、那“丧心病狂”、“愚蠢透顶”的斥责、那毫不犹豫砸下去的砚台……
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此刻都化作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脸上、心上!
是错怪!
不,是彻头彻尾的冤枉!
是身为帝王、身为父亲最彻底的失察与武断!
一股巨大的愧疚,瞬间将他淹没。
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干涩发紧,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只砸过砚台的手,抖得比方才更厉害了。
方才还暗自得意、交换着幸灾乐祸眼神的几位大臣,此刻如遭雷击,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精彩纷呈。
一名亲瑾王的官员,手中的笏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怎么可能?
炸山泄洪?
保住了村庄?
这跟他们预想中祈王为博红颜一笑、引洪水肆虐、激起滔天民怨、彻底失势的剧本截然相反!
这惊天逆转,不仅让祈王绝境翻身,更让他瞬间立下了泼天的大功!
他们之前对周正宏的嘲讽,此刻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回自己身上。
有人下意识地偷瞄御座上帝王的脸色,那震惊与……愧疚?
让他们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承受着四周无声嘲弄的吏部尚书周正宏,此刻猛地抬起了头。
他那张素来刻板严肃的脸上,先是极度的不敢置信,随即是巨大的狂喜如岩浆般喷薄而出,几乎要冲破他克制的表情!
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夜墨,那挺直的背影和刺目的鲜血,此刻在他眼中竟散发出一种悲壮而神圣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方才那几个窃笑最甚的同僚。
那眼神不再有丝毫隐忍,而是充满了扬眉吐气的锐利和无声的质问:“如何?尔等鼠目寸光之辈,可看清楚了!”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
那些原本明哲保身、冷眼旁观的大臣们,此刻也是瞠目结舌,望向夜墨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最初的惋惜、看戏,到此刻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撼与重新审视的敬畏!
炸山引水入暗河?
这需要何等精准的判断、何等的胆魄、何等的……运气!
这绝非莽夫所为,而是大智大勇!
再联想到瑾王那份“灾民已妥善安置”的奏报,在祈王这实打实、力挽狂澜的功绩面前,显得如此轻飘飘,甚至……带着一丝微妙的讽刺意味。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响起嗡嗡的低语,每个人都在消化这颠覆性的信息,空气中弥漫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朝堂的天平,在这一刻,发生了谁也未曾料到的剧烈倾斜!
在一片死寂与无数道震惊、复杂、探究的目光聚焦下,夜墨依旧直挺挺地跪着。
额角的鲜血蜿蜒流下,滑过他沾染黑灰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铠甲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那无数道目光的重量。
他只是微微抬着下巴,那双深邃的眼眸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倔强和委屈,再次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声音清晰响起,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父皇,现在,您可以听儿臣说说,儿臣炸山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