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帝喉头滚动一下,手攥着椅背,指节泛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讲!”
夜墨眸光凝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坦诚:“儿臣炸山,并非为了泄洪,至少……初衷并非如此!”
此言一出,殿内又是一阵难低低的骚动。
不是为了泄洪?
那如此惊天动地的举动是为了什么?巡河官和御史脸上的狂喜也瞬间凝固,化为困惑。
夜墨深吸一口气,额角的血痕在烛光下显得刺眼而悲怆:
“儿臣心悦一人,父皇想必也知晓一二。便是那位……苏大姑娘。”
提到这个名字,他眼中那丝倔强被一种深藏的温柔和痛楚取代,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她……她并非寻常闺秀。她是‘玉面仙居’,医术通玄,心系苍生,常年为贫苦百姓施药义诊,分文不取。”
“玉面仙居?”几个老臣低呼出声,显然对这个名号有所耳闻,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传闻中那位神秘的女神医,行踪不定,妙手回春,竟是她?
夜墨无视了那些议论,继续道:“儿臣得知她欲寻一片药田,种植一些罕见药材,以救治更多病患。儿臣……儿臣私心想着,若能助她达成心愿,亦是善事。便将隐岫山庄山下的那片向阳缓坡,送予她打理。”
他的话语坦荡得近乎鲁莽,将一片私心、一份情愫,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森严的朝堂之上。
瑾王阵营的官员眼中已忍不住流露出鄙夷和窃喜。
果然是为了个女人!荒唐!
“她去看过那片地,甚为满意。然而,若要种植她所需的药材,须得有活水灌溉。那片地,缺水。”
夜墨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让整个大殿的气氛更加诡异。
“她……她想要一条引水灌溉渠。”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撞进大乾帝深邃难测的眼眸:“儿臣便去了。想着炸开山壁,引一条山涧之水入渠,方便她浇灌药田。仅此而已。”
“荒唐!简直是儿戏!”一位老御史忍不住低斥出声。
为了给心上人引水浇药田,就动用火药炸山?
这简直是视朝廷法度、视百姓安危如无物!
若非有巡河官刚才的证词,此刻怕已是千夫所指。
夜墨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前几日动用少量炸药,炸开巨石,露出一个深坑,里面赫然是一条暗河开口。
“前日,苏姑娘去查看,无意间说道,此暗河深邃,可容纳百川,飘河与它离得近,若是飘河水位一旦高涨,若是将水引入暗河,可解河水暴涨,洪水肆虐之灾。”
“儿臣觉得她所言极是。所以,这两日正着人修理渠道,提前建好泄洪沟,哪知世间之事,如此之巧!”
“翌日,天便下起蒙蒙细雨……之后雨势越来越大,儿臣唯恐飘河发洪水,便与属下日夜勘察地形,寻找最佳爆破点。”
“此爆破点,既要炸毁山体,充分暴露暗河,又要将山体炸开裂缝,将飘河水进入暗河……”
“儿臣颇费一番功夫,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们寻到了合适的爆破点。”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那炸药一响,山崩石裂!炸开的,正是方才巡河官大人所言,那条深不见底的巨大暗河!”
“滔天的洪水找到了宣泄之口,轰然灌入!水位骤降,堤岸得保,村庄得救……”
“这一切,非儿臣所谋,实乃天意!是苏姑娘……是那片药田引儿臣前去,无意间,竟解了这泼天大祸!”
夜墨说完,再次垂下头,额角的血珠滴落在地:“这便是儿臣炸山的前因后果。”
“儿臣有私心,有妄为,甘领任何责罚。但儿臣炸山,并非为祸,更非愚蠢透顶……”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离奇到近乎荒诞的真相震得说不出话来。
为博红颜一笑?
对,是为了心上人修建一条灌溉渠!
但引洪成灾?
不,是引来了救命的泄洪暗河!
愚蠢莽撞?
不,是阴差阳错之下,一番筹谋,冒着生死的风险,才立下了这泼天大功!
这转折,比方才巡河官带来的消息更加匪夷所思,更加冲击所有人的认知!
大乾帝僵坐在龙椅上,脸上所有的威严、所有的怒火、所有的震惊,都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死死盯着跪在血泊中的儿子,看着他满身的泥泞和血污,看着他眼中那份坦诚、委屈和劫后余生的倔强。
玉面仙居原来是她。
为了她的一条渠……
结果,却救了万民……
这……如此光怪陆离的事情,难不成真是天意?
帝王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地上那份写着“灾民已安置”的奏折,又缓缓移向那沾着儿子鲜血的冰冷砚台碎片。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混杂着巨大愧疚与后怕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席卷了他,让他高大的身躯在龙椅上,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整个金銮殿,只剩下殿外滂沱的雨声,哗啦啦,仿佛在冲刷着这荒诞离奇却又震撼人心的真相。
答案揭晓了,却比任何预想的都更离奇,更沉重。
“快传御医!”大乾帝大喝一声:“为祈王殿下诊治伤情。”
话音刚落,又板脸道:“速传巡防营首领肖傲,令他亲去西城区看看,朕倒是要看看,瑾王安置的百姓到底在哪里,如何吃热饭穿暖衣?”
……
西城区外的泥浆官道上,冰冷的雨丝斜织成网,抽打着湿透的衣甲。
夜枳勒马崖边,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幕,死死钉在不远处那座山庄上。
一点,两点……袅袅炊烟正从山庄的屋顶升腾而起,在灰暗的天幕下晕开几缕稀薄的暖意。
山庄外,影影绰绰,似有人影晃动。
“殿下您看!”
一旁的谋士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指着那炊烟,“宋爽护卫办事果真历练!这才多久,庄子里热汤热饭都备上了。”
“属下就说嘛,咱们报上去的消息‘灾民已得安置,热饭暖衣’,虽急了些,但也不算虚言,定是宋爽动作神速!”他捻着胡须,脸上是事态尽在掌握的怡然。
夜枳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的衣物像一层黏腻的尸衣,紧紧裹缠着皮肤,吸走最后一丝热气。
刺骨的寒意钻进骨髓,连带着心底那份莫名的烦躁也如毒藤般疯长,勒得他喘不过气。
“下山!”夜枳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焦躁,“立刻回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