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玄一愣,随即眼睛一亮。
赢世民为何这么问?
难道他也发现自己太不是人了?
真是好有自知之明!
但是明面上,李北玄是不能这么说的。
只是摇了摇头,有些纳闷的问:“微臣不明,陛下何出此言?”
而赢世民却并未回答,只是上下打量了李北玄几眼。
一年不见,在这个时代算不得“阔别”。
但他确实觉得,再见面的时候,李北玄确实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长高了,晒黑了。
看上去虽然还是瘦,但整个人却如翠竹那般,带着几分锋锐和沉稳。
“你受苦了。”
赢世民叹息着说道:“朕让你去安西的时候,你可曾怪过朕?”
说完,赢世民抬起头,认认真真的看着李北玄的眼睛。
而李北玄一愣:“……怪您?”
“……我以为你会怨我。”
赢世民轻轻开口,声音仿佛水落石滴,“你才十七岁,还是半个孩子。我却把你丢去安西……那是什么地方?胡虏纵横,贼寇蜂起,粮草不足,援兵难至。”
“结果,我让你在那待了一年。”
赢世民说到最后,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而李北玄却慢慢回过神来。
随后轻声说道:“当然不怪。”
赢世民抬起头,双目灼灼:“为什么?”
李北玄微微一笑,冲赢世民拱了拱手:“陛下若是真要臣说,可得先恕臣一个大不敬之罪。”
听着这混不吝的话,赢世民一开始都有点愣了。
但很快笑了起来,点头道:“那你说,朕先听听你要说什么!”
李北玄闻言,先是故意露出一抹苦笑,随后又是一拱手:“那臣就直说了……安西那个地方,没有臣,守不下来。”
听到这话,赢世民表情微凝。
而李北玄却继续道:“所以臣去了,也必须去。陛下信我,才将这担子交到我手里。若我还心生怨尤,那才是臣不知轻重。”
他看着赢世民,神情坦然而坚定,“这份信任,臣心中铭记。也正因如此,臣哪敢对陛下失望?”
赢世民怔住了,盯着这少年许久,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你这混账,真是……”
他一甩袖子,似要骂,却又含着一抹笑。
“朕还以为你在安西磨炼了一年,有了些长进,没想到还是这副模样!”
狂啊!
狂的没边了都!
赢世民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几分感慨。
而李北玄嘿嘿一笑,摊手道:“臣可有说错?难道陛下不是因为知道臣有这等本事,才让臣去安西的?”
虽然很不想承认,虽然很想掏出鞋底子拍李北玄那张得意的脸。
但半晌之后,赢世民还是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是。”
世人皆认为,他叫李北玄去安西,无非是报《阿房宫赋》那一文之仇,想要借此机会磋磨李北玄。
但谁又知道安西之重?谁又知道李北玄之能?
李北玄懂他,这让赢世民心中,悠然生出了几分知己之感。
而再看李北玄。
虽然得意,轻狂,但眼神却一片清澈。
是个好孩子,不骄不躁。
赢世民笑了一下。
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良久才再度开口:“那……你从安西回京,一路跋涉,路过驿站、路过关隘……这一路,可有人识得你?”
李北玄怔了怔,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赢世民继续道:“圣旨,是你到京那日才颁的。之前一路,你是什么身份?可曾有人向你道一句辛苦?替你拂一拂风尘?”
李北玄沉默片刻,摇头:“无。”
“那你怪我吗?”
赢世民盯着他。
“……不怪。”
李北玄依旧如此回答。
“为何?”
李北玄垂下眼帘,语气平和:“因为我知道,陛下的旨意,终会来。”
这一瞬,赢世民眼睛彻底红了。
他狠狠灌了口酒,猛地一拍石几:“李北玄啊李北玄!”
“你这小子……额真想捶你!”
赢世民重重将酒盏放下,手指在几面轻轻摩挲。
像是在掩饰眼角的湿意,又像是借着这一刻的停顿,强行平复情绪。
“你可知,这一年,朕每每梦中惊醒,心头挂念的,便是你那边的军报。”
“安西战事凶险,每逢雪落黄沙,朕都怕你冻死在帐中,每当传来兵变流寇,朕都怕你陷阵未出……”
风拂过亭檐,灯火微摇,恰如人心激荡。
赢世民嘟嘟囔囔的念叨了一会儿。
随后看了李北玄良久,忽而开口:“你可知,朕为何将圣旨拖至京中才颁?”
李北玄摇头。
“因为朕想看看你,未得爵赏加身时,那一路之上,是否依然无愧于心。是否依然,还是那个肯背山走雪、不改初心的少年。”
赢世民轻叹一声,“你若心浮气躁,朕便封你三等功劳,打发出去。你若牢骚满腹,朕便只赐锦袍,不予实权。”
他看着李北玄,语气缓缓低沉下去:“可你没有。”
“你做得比朕料得还好,你让朕无话可说。”
李北玄此刻却忽然一笑。
“那如今,陛下是打算赏我一个什么?”
赢世民一愣,随即失笑。
“你这混账,果然是不会憋着话的。”
他笑着骂了一句,手一翻,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玉牌,放在李北玄面前。
“这是内廷令牌,有它者,可自由出入御书房与禁苑,不受文武百官节制。”
“别说赏你爵位……这等信任,换作旁人,怕是做梦都想不到。”
李北玄眼神动了动,却并未立刻去接。
而是抬头望着赢世民:“那臣可否问一句,此令,只因功勋?还是因信任?”
赢世民神情微顿,旋即缓缓道:“因你其人。”
“功勋可得,信任可失,但你这性子……哪怕日后功成名就,朕也信你不会乱来。”
李北玄郑重接过,行了一礼,“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亭中一时寂静。
而就在这寂静之后,赢世民却忽然一抬手,笑骂一句:“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臭小子,竟敢说没有你守不住安西?你可知这话传出去,会叫多少人睡不着觉?”
李北玄耸耸肩,一脸无辜:“臣也只是说实话罢了。”
赢世民顿时气结,手边没找到鞋底子,只能就着酒壶砸了他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终是同时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