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盛怒之下踢出那一脚。
那一日,大观园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先是清虚观打醮时,张道士不合时宜的提亲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宝玉和黛玉之间激起了层层涟漪。黛玉那张总是带着三分愁容的脸上,此刻更是阴云密布。
“好妹妹,你何苦又自寻烦恼?”宝玉跟在黛玉身后,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
黛玉头也不回,只冷冷道:“我自寻我的烦恼,与你何干?你自去理会你的金玉良缘,何必管我死活!”
这话像一把利剑,刺得宝玉心头一痛。他最恨的就是这“金玉”之说,偏偏黛玉总拿这话来刺他。
“你明知我心里只有谁,何苦说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宝玉拉住黛玉的衣袖,声音里带着恳求。
黛玉甩开他的手,眼中泪光闪烁:“你心里有谁,我如何得知?我只知道,那金锁要配玉,是满府上下都知道的事。”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情绪越来越激动。宝玉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燃烧,他猛地从颈上扯下那块通灵宝玉,狠狠摔在地上。
“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大家干净!”
黛玉见状,哭得更是肝肠寸断:“何苦来,砸那哑巴物件。不如砸了我这个人,一了百了!”
这场争吵最终在赶来的袭人、紫鹃等人的劝解下平息了,但二人心中的疙瘩却未解开。
宝玉满腔郁闷无处发泄,从黛玉处出来,信步走到王夫人房中。只见王夫人正在里间午睡,金钏儿在一旁捶腿,眼皮也是一搭没一搭地耷拉着。
若是平日,宝玉定会悄悄退出去。但今日他心烦意乱,竟鬼使神差地走到金钏儿身边,从怀里掏出一颗香雪润津丹,轻轻递到她唇边。
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这才拉了她的手,悄悄笑道:“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
金钏儿不语。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说。”
金钏儿这才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
偏偏这时,本以为熟睡的王夫人猛地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她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
宝玉见状,吓得一溜烟跑了。背后传来王夫人的怒骂和金钏儿的哭泣,他心里乱成一团麻,只觉今日诸事不顺,仿佛全世界都在与他作对。
刚出院子,天色忽然暗了下来。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顷刻间就成了倾盆大雨。宝玉来不及躲避,被淋了个透心凉。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流淌,冰凉的感觉却浇不灭他心中的烦躁。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怡红院,却见院门紧闭。平日里总是敞开的门,此刻却严严实实地关着。他用力拍门,听见院内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却无人应门。
“开门!快开门!”宝玉提高声音喊道。
院内,一群小丫头正和几只鸟儿玩得兴起。原来今早不知从哪儿飞来几只罕见的彩羽小鸟,在院子里啄食,引得小丫头们争相观看。袭人怕她们惊扰了鸟儿,索性将院门关上,任由她们在院内玩耍。
“好像是二爷的声音?”一个小丫头侧耳听着。
袭人笑道:“这大雨天的,二爷定是在哪处避雨呢,怎么会这时候回来?你听错了。”
然而门外的拍门声越来越急,袭人这才觉得不对劲,忙起身道:“你们都别动,我去看看。”
她哪里知道,这一决定,将改变她与宝玉之间许多事情。
袭人撑起一把油纸伞,快步走到院门前,刚拔下门闩,门就被猛地推开。站在门外的宝玉浑身湿透,脸色铁青,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怒火。
“你们都是聋了不成?我敲了这半日,竟没人来开门!”宝玉怒喝道。
袭人吓了一跳,忙解释道:“二爷息怒,实在是雨声太大,我们没听清——”
她话音未落,宝玉已经抬起脚,狠狠踢在了她的肋上。那一脚力道之大,让袭人当场痛得弯下腰去,伞也掉在地上,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裳。
“没听清?我瞧是平日里对你们太宽纵了,一个个都不知天高地厚!”宝玉厉声道,看也不看袭人一眼,径直往屋里走去。
袭人疼得说不出话,只能扶着门框,眼睁睁看着宝玉离去。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她脸上滑落。她从未见过宝玉如此暴怒,更没想到他会对自己下如此重手。
院中的小丫头们见状,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躲到廊下,不敢出声。
宝玉进屋后,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他换下湿衣,坐在窗前,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大雨,心中五味杂陈。适才那一脚,他是一时气急,但踢出去后就后悔了。袭人一向是他身边最得力、最知心的人,他怎会对她动手?
然而,骄傲和愤怒让他拉不下脸来立刻去道歉。
夜幕降临,雨渐渐停了。怡红院里却异常安静,小丫头们个个屏息静气,生怕再惹宝玉不快。
袭人强忍着疼痛,照常安排宝玉的晚饭、洗漱等事。她脸色苍白,却始终强颜欢笑,装作无事发生。直到服侍宝玉睡下,她才回到自己房中,解开衣裳一看,肋下已经青紫了一大片,足有碗口那么大。
是夜,袭人辗转难眠,不只是因为身上的疼痛,更是心里的委屈。她想起自己自小服侍宝玉,点点滴滴,无不用心。宝玉待她也好,二人虽名为主仆,实则情谊深厚。今日这一脚,踢碎了她心中某种珍贵的东西。
更让她心惊的是,半夜时分,她忽然觉得喉头一甜,竟咳出一口血来。她慌忙用帕子掩住,不敢声张。
隔日,宝玉早起,见袭人眼下乌青,面色憔悴,心中愧疚更深。他轻声问道:“昨日我气头上,踢重了你,现在还疼吗?”
袭人勉强笑道:“不碍事的,二爷别放在心上。我晓得二爷昨日心里不痛快,原是我们不该锁着门。”
她越是这般体贴,宝玉越是自责。他命人请太医来瞧,又亲自看着袭人服下药,这才稍稍安心。
然而,这件事像一道无形的裂痕,横亘在二人之间。袭人依然尽心服侍,但笑容里总带着一丝勉强;宝玉也想如往常般与她玩笑,却总觉隔了一层什么。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宝玉在园中偶遇黛玉。二人自那日争吵后,这还是第一次单独相见。
黛玉见他神色郁郁,不由问道:“听说前几日你踢了袭人一脚,可是真的?”
宝玉叹气道:“连你都知道了?那日我实在是气糊涂了。”
黛玉轻声道:“我知你心中不快,但袭人姐姐一向待你忠心,你何苦拿她出气?”
“那日从你处出来,我去母亲那里,又惹出一桩事来。”宝玉将金钏儿之事简单说了,又道,“回来时淋了雨,门又敲不开,这才一时失控。”
黛玉沉默片刻,方道:“我听说金钏儿被撵出去了,你可知道?”
宝玉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日。太太发了好大的火,说金钏儿行为不端,带坏了你,命人叫她娘来领出去了。”
宝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的轻浮举动,竟会给金钏儿带来如此灾祸。他想起那日金钏儿说的话,分明是句玩笑,却不想酿成大祸。
“我...我真真是个大祸根!”宝玉捶胸顿足,“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因我受苦!”
黛玉见他如此,心中不忍,劝道:“事已至此,你且想想如何补救才是。袭人那里,你更该好好待她,莫要寒了身边人的心。”
宝玉点头,心中却更加沉重。他想起那日踢袭人时,她那惊愕而痛苦的眼神,想起金钏儿被母亲打骂时的哭泣,想起黛玉因他而流的眼泪...他素来自诩懂得怜香惜玉,却一次次伤害身边的女子。
当晚,宝玉辗转难眠,起身来到袭人房外。见屋内还亮着灯,他轻轻敲门。
“谁?”袭人的声音传来。
“是我。”
一阵窸窣声后,门开了。袭人披着外衣,面色依然苍白。
“二爷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宝玉看着她,忽然深深一揖:“袭人姐姐,宝玉那日鲁莽,实在对不住你。”
袭人慌忙避开:“二爷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
“不,你听我说完。”宝玉直起身,眼中满是诚恳,“我知你待我一片真心,那日却那般对你,实非人所为。这些日子,我每每想起,心中愧疚难安。我不求你即刻原谅,只望你知道,我是真心悔过。”
袭人闻言,眼中泛起泪光:“二爷言重了。我...我从未怪过二爷。”
“你虽不怪我,我却不能不自责。”宝玉叹道,“那日我接连受挫,心中憋闷,却拿你出气,这与那些我素日瞧不起的浊物何异?”
二人站在廊下,月光洒落,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夜风微凉,袭人轻轻咳嗽了几声。
“你的伤,可好些了?”宝玉关切地问。
袭人点点头:“太医说,将养些时日就好,二爷不必挂心。”
然而宝玉却注意到,她说话时下意识地用手按着肋部,显然疼痛未消。
“明日我再请王太医来瞧瞧,他医术高明,定能治好你。”
袭人忙道:“不必麻烦了,已经好多了。”
宝玉却坚持:“一定要的。你若因这一脚落下病根,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心。”
袭人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她知宝玉本性善良,那日实属意外;但身体的疼痛和那口咳出的血,却像阴影般笼罩着她。
次日,宝玉果然请来了王太医。诊脉后,王太医面色凝重,开了几帖药,嘱咐袭人务必静养。
送走太医,宝玉关切地问:“太医怎么说?”
袭人强笑道:“没什么大碍,吃几帖药就好了。”
但宝玉却从太医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他私下追问,王太医才道:“袭人姑娘这一脚伤得不轻,肺部受损,恐会留下咳疾。老夫尽力医治,但能否痊愈,还要看造化。”
宝玉闻言,如遭雷击。他没想到自己一时之气,竟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接下来的日子里,宝玉对袭人格外体贴,亲自督促她吃药,又免了她许多杂事。然而,袭人的咳嗽却时好时坏,总不见彻底痊愈。
一日,宝玉去看望黛玉,说起此事,满面愁容。
黛玉劝道:“你既知错了,日后好好待她便是。人生在世,孰能无过?重要的是悔过自新。”
宝玉叹道:“我只恨自己那日为何那般冲动。若是开门的不是袭人,是别的小丫头,我或许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
“这便是命运弄人了。”黛玉轻声道,“偏偏那日袭人姐姐亲自去开门,偏偏你那日心情极差,种种巧合,才酿成此事。”
宝玉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日你为何与我说,袭人‘该得此报’?”
黛玉微微一怔:“我何曾说过这话?”
宝玉这才想起,那话是后来几个婆子私下议论时说的,被他偶然听见。她们说袭人心机深重,处处讨好宝玉,这一脚是报应。
“没有,是我记错了。”宝玉忙道。
但从那日起,他开始留意下人们对袭人的评价。这才发现,原来袭人在府中树敌不少,许多人都嫉妒她得宠,背地里说她坏话。
又过了些时日,府中传出消息,金钏儿投井自尽了。宝玉闻讯,悲痛欲绝,更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他偷偷溜出府去,到水仙庵祭奠金钏儿,回来后大病一场。
病中,袭人不顾自己身体未愈,日夜守在宝玉床前。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宝玉心中更加愧疚。
“袭人,你恨我吗?”一日,宝玉轻声问。
袭人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二爷何出此言?我从未恨过二爷。”
“可是我害你受伤,又连累你带病照顾我...”
“这都是我分内的事。”袭人打断他,“二爷待我的好,我都记得。那一脚...早过去了。”
宝玉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泪:“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定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袭人微微一笑,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然而,命运的齿轮早已开始转动。那一脚的重量,远不止于肉体上的伤害,它像一颗石子投入时光的长河,激起的涟漪将影响许多人的命运。
袭人的内伤始终未能痊愈,每逢阴雨天便会咳嗽不止。而宝玉,也从这件事中彻底醒悟,明白了自己的任性会带给身边的人怎样的伤害。
多年后,当贾府败落,众人离散之时,宝玉总会想起那个雨天,想起袭人开门时温柔的笑容,想起自己踢出的那一脚,想起后续的种种。如果那天他没有踢出那一脚,如果袭人没有受伤,如果他能早点醒悟...也许,很多事情的结局都会不同。
但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那一脚的重量,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