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前朝公主,还是当朝公主,都不是桑落。
桑落,只是桑落。
颜如玉审视着眼前的佝偻疯妇。
前次还穿着斗篷遮盖她可怖的脸。连着受了两日排气药的磋磨,她已经顾不得遮羞了。披头散发,露出的面颊如风吹日晒多年的干橘皮一般。
“杀她很容易。”颜如玉似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莫星河眼神闪了闪,没有说话。
“只是——”颜如玉有点为难,“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他抬起手指向昭懿公主手中的那块玉牌:“就凭它,你说什么都是真的?”
颜如玉取出绣着玉苁蓉的帕子,掩住口鼻,勾着脖子凑到昭懿公主面前:“你长成这样,如何证明你是孔嬷嬷?”
昭懿公主的眼珠一震。
“我若杀了你,将牌子丢给——”他随手指向远处跪在廊下的丫头,“她,她也可以说她就是‘孔嬷嬷’。”
“颜如玉!”昭懿公主强压着怒意,斟酌着,又改了一个名字——
“晏珩!你是晏掣独子,两岁时广阳城破,你被人塞进运死尸的车子里中躲过屠城,六岁入鹤喙楼。公主给你起名‘颜如玉’,‘颜’谐‘晏’音,‘玉’借‘珩’义。你十岁入大漠伤了右腹,十二岁进凤鸣山,伤了左胸......”
她抬起额头看他:“现在信了吗?”
颜如玉并不惊讶,反倒是莫星河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抬起头,死死盯着颜如玉。
晏掣独子。
在大荔国,晏掣的名号人尽皆知。
难怪颜如玉要亲手杀三夫人和勇毅侯!这二人都是当年广阳城的罪魁祸首,还因此封了爵位。
莫星河心中的震动不小。渐渐地,一抹喜悦浮上心头。
将这样身世的人送去给仇人当面首,义母怎么可能喜爱他?根本就是要折辱他!
他颇有些得意地抬起下巴,带着看戏的意味看颜如玉如何应对。
颜如玉无所谓地笑笑,红色袍角在夜色中翻飞着:“皇陵守卫森严,孔嬷嬷又是如何从那里面逃出来的呢?先皇后的贴身嬷嬷在守陵时无故失踪,竟无人报到直使衙门。”
昭懿公主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颜如玉是她看着长大的。他一向独来独往,生病受伤也从不找她,冷漠得像是一个没有知觉的怪物。以至于那些母性的关怀和温柔无法触及他的心灵,也就不像莫星河那么好掌控。
所以当年她没有选择颜如玉当鹤喙楼楼主。楼主,必须是个听她话的人。现在看来,果真如她所料,颜如玉越来越不听话了。
她捂着腹部,思索如何回答,幸好有人跑了过来,打破僵局。
“楼主——”一个家仆打扮的人,抱拳跪在地上。
莫星河睨他一眼:“说。”
“咱们的桩头刚刚收到消息,有人要买镇国公府钟离政的项上人头。”
钟离政。
颜如玉心中一动。
工部尚书的案子原本要牵扯到镇国公府的,但太妃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故而前些日子他让知树想法子放出消息,让镇国公府取消了与工部尚书府的联姻。
莫星河问:“对方是什么人?为何要杀钟离政?”
“一个荆州女子,钟离政外派荆州时,将她收了房,后来钟离政离开时,却不知为何,没有将那女子带走。那女子还说,钟离政曾派人去杀她。她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祖母也因此死了。”
情债变命债?
颜如玉不信这么简单。但对方能查到钟离政过去的事,甚至能鼓动一个女子出面买凶杀人,绝非寻常之人。
要买鹤喙楼的杀手杀人,必须用金子。九两一锭的金饼,一百锭。
寻常金锭都是五两或十两,鹤喙楼刻意要人做九两的金锭,就是为了在熔金的作坊里暗查买凶之人的来历。
这样一个依附男人而生的女人,何来这么多银子?
莫星河冷面如霜:“查清此人背后是谁在指使。”
“是!”那人退了出去。
颜如玉记起桑落说过,钟离政的庶女十二姑娘曾被喂过鹤喙楼的药丸,而十二姑娘的相好是“丁墨”。
丁墨就是莫星河,看来他是早已准备好了要渗透进镇国公府。这次的杀人委托,莫星河很可能会接。
镇国公也在义母给的名单上,鹤喙楼要将所有芮国的勋贵杀光,包括吕蒙。
颜如玉原本不在意杀谁不杀谁,可他现在有了桑落,就有了牵绊,会不自觉地去想自己做的事会不会牵连到桑落。
腹中浊气绞得昭懿公主痛苦不堪,不得不再次下令:“颜如玉,去杀了桑落,拿回解药,找回遗书。”
既要、又要、还要。
真是贪婪。
颜如玉将眼神投向莫星河,微微一偏头,似乎在等着他的一声令下。
莫星河内心之中天人交战。
不管是前朝的公主,还是当朝的公主,对他来说并没有区别。
趁其不备伸出手将昭懿公主砍晕带回房去。
从房内出来时,他手中多了一包银针:“你拿去给桑落解毒。那日孔嬷嬷就是用的这个针给我解毒的。”
颜如玉正要伸手去取那包银针,莫星河却又收了回去:“孔嬷嬷的解药拿来。”
“桑落活着,我自会来送解药。”颜如玉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屋内,“毕竟是义母身边的老人。”
莫星河将针包抛给了他,见他要走,伸手拦住他,抬起下巴带着几分倨傲:“颜如玉,我容许你替我照顾她几日,你既已知道她是公主,就要有些自知之明。你的身份,配不上她。”
颜如玉闻言看向莫星河的眼神里满是嘲讽,如他所料,莫星河是不会看着桑落死的。
莫星河,丁墨,盘盘国最后一个皇子。盘盘国灭国之前,是义母将他从尸山血海之中带走。他十分看重自己的皇家血脉,定然认为身边的女人,必须且只能是公主。
兴许莫星河从未想过。他痴迷桑落的缘由,只因桑落是他唯一可以企及的金枝玉叶。点珍阁做得再大,也只是个商户,即便他进出各个权贵宅邸,往来之人皆是皇亲国戚,但一到成婚之时,谁又真的愿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一个商贾?
宁为官之妾,不做商之妻。哪怕是镇国公府的十二姑娘,许配的也是工部尚书家的庶子。
更何况莫星河是鹤喙楼楼主,不得娶妻生子,桑落身为刀儿匠的女儿,嫁不出去的公主,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带着几分宿命感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莫星河一向只听义母的话,义母过世之后,莫星河将执着转向了桑落。原来这份执着是源自桑落的“公主”身份。
义母是公主,桑落也是。义母懂医,桑落也懂。
莫星河对义母是言听计从,但对桑落又多了一份自上而下的掌控欲。
然而,桑落只是桑落。
颜如玉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给莫星河留下一些念想,莫星河还能站在桑落这一边,对桑落没有坏处。
颜如玉捏捏针包,不发一语地揣入怀中,飞身潜入夜色之中。
回到丹溪堂,院中一片灯火通明,几十个大夫忙忙碌碌地连夜制药。
刚开始都是迫于颜如玉的威吓,可一加入制药的队伍,他们又都傻了眼。原以为只是切切药草,或用酒或者醋炮制一番。岂料这制药的法子密密麻麻地写了几页纸,都是闻所未闻的制药之法。
难怪王医正想要盗取药方。这么复杂的法子,谁也没见过,谁都会想要。
颜如玉将针包递给李小川,让他查验一番。李小川嗅了又嗅:“就是泡过不倒翁的针。桑大夫今日不也试过?这个解法只适合刚中毒时,效果远不如扎骨头的那一下。”
说着,李小川皱皱眉,心有余悸地叹道:“就是太疼了。”
颜如玉本就不指望针包能解毒,带回来只是为了求证,以免出了岔子。
进内堂一看,桑落睡得很沉,又退出来找桑陆生。
将桑陆生带到僻静之处,询问当年收养桑落的事。桑陆生对莫星河恨之入骨,便将桑落生辰那日自己如何被莫星河下药的事说了。
“他说是什么公主。”桑陆生摆摆手,“我才不信。颜大人,你说,真要是公主,谁舍得送到我这里来?刀儿匠,说得好听是阉官,其实谁都知道是下九流,天天跟腌臜的肉打交道,给我当女儿,也不怕辱了天家的颜面。”
颜如玉始终想不通的就是这个。
若是前朝公主,不该送到桑陆生身边去。
若是当朝公主,义母当初不就应该杀了她以绝后患吗?何苦留下一个女婴,养上十几年?这报复也未免太晚了些。
整件事透着诡异。
义母为了复仇,借盘盘国和亲公主的名义入宫,与万勰帝相处八年,这八年之间都找不到机会杀人,还要为仇人诞下子嗣,直到皇子死后,义母才找到机会杀万勰帝。
当时圣人也刚出生不久,若为了复仇夺权,义母更应该趁机杀了尚在襁褓中的圣人,芮国必然大乱,义母没有这么做,反而服毒自尽了,却留下一份名单,要鹤喙楼找机会一一铲除。
颜如玉总觉得真相就在那里,却又理不清,抓不住。
他忽然记起廖存远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君之所求,不过‘真相’二字。然,世间万物,岂能只以‘真假’二字论之?真未必是真,假未必是假。”
不论真假是什么,必须尽快找到遗书,否则桑落也会有危险。
颜如玉站在那里想得出神。
桑陆生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粗布袄子,有些紧张地开口:“颜大人,不管什么公主不公主,桑落就是我闺女,她什么也不知道,若有人问起来,请您——”
护着她。
这三个字,桑陆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毕竟颜如玉的身份也经不起查,说不定将来有一日暴露了,反而还要拖累桑落。
黑夜里,他眼眶红着,嘴唇微微颤着,却无人看见,最后双拳紧握,下定决心棒打鸳鸯:“要不,你离她远一些吧。我们桑落活了十六年,前十五年都好好的。”
反正已经说出口了,桑陆生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也就这一年,从坐堂看诊开始,祸事就没断过。连大牢都进了好几次。我没什么奢望,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将来能嫁则嫁,不能嫁,我也能养活她一辈子。升官发财这种事,桑落不稀罕,她就想当个普普通通的大夫——”
颜如玉闻言眸光沉沉,眉头紧锁:“你错了。”
桑陆生一愣。哪里错了?
“她不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她想当的,是一个名垂青史的大夫,古往今来第一女大夫。”
否则,她何必让杨七郎满街大喊那治病的心咒?何必以身设下“神油”局,等着闵阳等人自投罗网?何必在直使衙门的地牢里,弄那么多囚犯种下鱼口病的病苗。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悄无声息,而是声势浩大。
治的是难以启齿的病,她却希望人尽皆知,人尽敢言。
她想揭开所有人的遮羞布。
所以,他鼓动汲县灾民进京进贡,进献万民书,将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颜如玉对上桑陆生惊愕的眼神:“我知她所想,亦能助她所求,更能护她安稳。”
又补了一句:“其他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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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太妃就起来梳洗了。
叶姑姑捏着篦子蘸了玉兰香油替她盘发,看见乌发之间闪着丝缕银光,也不敢做声。取来衔珠凤头金钗来,一点点绕在头上。
“颜如玉这两日怎么了?”铜镜里的太妃容颜依旧,看不清头顶的银发,挑了一对耳环比在耳畔,“是腿又不好了?”
叶姑姑不愿回答。
太医局的线人来报说桑医官病了,颜如玉守在丹溪堂不肯离开。正好有个病患需要见桑医官,就趁机将太医局的几十个当值的太医、医正、医官尽数弄到了丹溪堂去。
说是还以权压人,拿出案牍库里的卷宗,当场发落了一个医正和一个医官。
当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嗯?”太妃从铜镜里看叶姑姑。
叶姑姑回神,将金钗彻底固定好:“颜大人告假两日,想来明日就能回朝堂议事了。”
太妃抿着唇笑了:“再过十来日,他就满二十一了。哀家也想着赏他个什么,也不好太郑重其事。”
叶姑姑胡乱应了一句。
太妃忽地咳嗽起来,好在有了桑落给的药,她已不太需要夹紧双腿憋着。
叶姑姑端来川贝梨汤给她喝了润喉,一个宫娥弓着身子跑进来:“太妃,太医令吴大人来请平安脉。”
这么早?
叶姑姑拧着眉,想着丹溪堂发生的事,心中顿觉不安,下意识地开口道:“太妃正要与圣人朝议去,这会子来请什么脉,让他朝议之后再来吧。”
“无妨——”太妃抬起手,“诊脉耽误不了什么。请吴大人进来。”
很快,吴奇峰提着药箱进来了。先跪在地上行礼,再起身跪在太妃身侧,从药箱中取出脉枕和丝帕:“微臣为太妃请平安脉。”
“你今日倒来得早。”太妃将手腕递了过去,放在诊脉上。吴奇峰搭上丝帕再按住脉搏。
不过片刻,便松开手道:“太妃身子康健。只是肺火稍旺,微臣一会开个清肺热的药方,吃上三日即可痊愈。”
太妃微笑着点头。
叶姑姑连忙上前要带着吴奇峰离开,吴奇峰却不肯,仍旧跪在太妃面前:“微臣恳请太妃为太医局做主。”
太妃唇边的笑意渐渐凝固,收回手腕问道:“何事?”
吴奇峰道:“绣衣指挥使颜大人仗着官威,将太医局大小官员二十三人,尽数弄到丹溪堂中,为桑医官一人制药,一夜未归,微臣今晨入宫前,太医局竟空无一人值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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