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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秦将军……真是勤勉。”火把下的男子缓步走近,一袭青色衣袍,绣着竹叶云纹,腰间更是挂一价值不菲的玉带。来人眉眼温和,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知道他没安好心,也不能面上和他过不去。

秦典墨背对着光,站在扑朔的风里,许久才开口道。

“军务在身,失礼于二公子,还请见谅。”

“无妨,”楚煜笑意更甚,目光在珈兰身上一扫,心中当即有了成算,“不过是些虚礼。”

原来,老三比他下手,早得太多。

此女心机城府,不输林后。若说楚恒派她困住秦典墨,那可是实打实的美人计。秦家人重情义,霜降待楚恒的衷心日月可鉴,只要楚恒活着一日,秦家军便永远不会改姓。

可,是什么让一女子,待楚恒死心塌地呢?

秦典墨不可能没想过。

楚煜眼眸微眯,赫然瞧见了这一道裂口。

“前几日在宫中,我便同秦将军说过,”楚煜愈发近了些,用唯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三弟在一日,她就一日不会变心。”

四目相对。

“公子何意?”

“再等几日。我和三弟,都在等,等长公子的……病况,公之于世。”

换而言之,死讯。

楚煜眼中泛着粼粼星点,是平静湖面上危险诡谲的波光,藏着无尽憎恨与筹谋。秦典墨定了定心神,丝毫不惧,似有深意地瞧着他,开口道。

“末将人微言轻,所求之事不过一二可数。秦家军尚有大仇未报,我秦典墨亦不求高官厚禄,平生所愿,不过如此。”

楚煜抿唇笑道,后撤了半步:“我甚至担心,允诺你这些,会填不满你的野心。”

秦典墨不答,自顾自行至坐骑旁,小心翼翼将人扶上马。楚煜站在阴影处,看他很快翻身上去,环抱着怀中女子,拎起缰绳。

“公子,林氏一族独大,还不是被深谙朝堂之道者,玩弄于股掌?”秦典墨整理着珈兰的披风,将她的长发拢到身前,好方便戴上兜帽,“与其晚景凄凉,不如了却仇怨后,在边关谋一席之地,闲云野鹤,逍遥一生。”

二公子知道,秦典墨心思不在朝堂之上,如此也不必担心他往后功高震主。再者,他才是秦家军的主心骨,但凡君主有心,绝不会轻易放他离开,也不会过多委以重任。只要秦家军能牢牢握在他的手上,什么都能依着他。

等到事成,他可亲自为秦典墨赐婚,并让秦典墨的夫人,永永远远地留在玉京城。

这是他父亲,当今楚王,最惯用也最有效的法子。

“你想得倒是明白。”

“夜间风冷,”秦典墨调转马头,酒肆的光也在这一刻彻底消散,“微臣尚有要务在身,便不送公子。”

马蹄声声,烛火迢迢,渐渐消失在街道的黑暗之中。团团寂静将楚煜包裹,他这才往回走去,踏着屋檐的阴影,如飘零无依的孤魂野鬼。

巡逻队伍走得远了,阎晋才敢夹了夹马身,快了几步与秦典墨并驾齐驱。他瞥了眼熟睡的珈兰,压低了声,问道:“你方才所说……”

秦典墨不答,只是抬眸望向远方无人的街道,眼中也被这黑暗晕染。

“阿石。”

“在!”巡逻队伍中,一个少年上前半步,垂首等待吩咐。

扑面的冷风,吹得火把都摇晃了身形。

若是珈兰清醒,定能认出,这少年正是在边关时,为老胡之死鸣不平的孩子。他的身量已壮实了不少,比在边关拔高了些个头,双手长满了厚厚的老茧。

“你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什么吗?”

唤作阿石的少年一愣,眼中顿时蓄满了泪,哗啦哗啦地闪烁在风里。

“无论是三公子,还是二公子,都不会轻易放过秦家军。我不会丢下秦家将士不顾,在京中被架空军权,或去什么山野作个无用村夫。”

秦典墨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不单是说给阎晋听,也是在说给追随他的将士们听。

“阿石,我答应过你——会让你亲手报仇。”

……

意识迷离中,烧灼浑身血脉的热意终于退散,五感也逐渐复苏。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屋外拂过淡淡风声,尚有烛火噼啪的爆出灯花,岁月安好得不似玉京。

楚恒骤然睁开眼,面前是床榻如常的木质穹顶,轻薄的床帷被铜钩拢着,这是在他的屋子里。心口的跳动一下一下输送着血液,有序地唤醒了他的肢体,一丝不安感也随之蔓延开去。

“主上?”大寒侍候在侧,见楚恒睁眼坐了起来,便要上前去扶。

他推开了大寒搀扶的手,坐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楚恒目光闪躲,念及昏迷前他犯下的错,隐隐还能觉察到腿上伤处的疼痛。

“林氏女呢?”

“回主上,方才白姨说您脉象有苏醒之兆,于是便着小寒去押人了,随后便到。”大寒回道,“从小门进来的乞婆也抓着了,属下不敢轻放,便压在了下人房里。”

楚恒垂目,眉头徐徐皱紧,似是对自己急促的心跳十分不满。

“几时了?”他复又意识到什么,抬眸望了望屋内,空气中也少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回主上,寅时一刻。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要天亮了。”

“叫白姨备下的东西呢?”

“属下一直随身带着,正在此处。”大寒说着,从怀中掏出个竹木编织的小巧瓶子,里头似有活物仍在扭动。

楚恒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小寒在门口轻叩了叩门框,轻声回禀。她另一手还牵着两根蟒蛇粗的麻绳,回话时不卑不亢,像是见惯了府上审问的极刑。

“主上,小夫人带到。”

麻绳一扯动,屋外长廊上本就站立不稳的女子便一个踉跄,摔在了三公子门前。她仍穿着那身月白色衣裙,只是被汗水和血液浸染,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钗环褪尽,露出一张不甘狰狞的面容,愣是什么端庄贤淑、温柔娴静都抛诸脑后了。

“下贱奴婢!你如此待我,就不怕林氏踏平了这里,”林瑶溪恶狠狠地剜了小寒一眼,身上的鞭痕还不住往外渗血,“将你碎尸万段!”

楚恒闻声,扶着大寒的手臂徐徐起身,落座在轮椅上。简单收拾了一番仪容,大寒又捧来了毛毯替他盖好,硬生生让林瑶溪在外头的冷风里好一阵吹。

她冻得浑身发颤,寒冷与失血同时击溃了她的心防,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这些奴婢待她越狠,便说明楚恒所中之毒越严重。

听闻那乞婆早早就被抓了,想来无人纾解药性之烈,莫不是……

下一瞬,屏风后传来平缓的木轮滚动声。抬眸望去,却是个衣衫单薄,病容憔悴的清俊少年。他眼如深潭,如寒风中的松竹,清冷孤傲却屹立不倒。

瞧着这双亘古不变的平静眼瞳,林瑶溪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轮椅恰到好处地停在屏风旁,遮去了大寒的身形,跃动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拓成千百个黑团,一个又一个落在曲折的屏风上。而他的主子,只是淡淡地望向林瑶溪,身后好似藏匿了黑暗汇成的千军万马。

“林氏女,有林后的野心和狠辣,”楚恒评判道,“只是眼界太窄,不知君子藏器于身,当待时而动。”

“你……”林瑶溪冻得打了个寒战,垂下眼,慌乱地思索着。

“你是在想,当日西南之毒,何故未在我体内结成因果?”楚恒顿了顿,黑眸微眯,“还是念及,林后权势滔天,岂会抛弃你这一枚好棋?”

“西南之事,我尚未入宫……与姑母也素无联系。”她喉头一噎,还是道出了那两个字,故意恶心楚恒,“夫君怎知,是我所为?”

“想作林后,便要学林后的宠辱不惊。”楚恒面不改色,道,“到底只是官宦家的小姐,养不出王室当有的威仪。你指缝间的香粉,偏生独于我有奇效,这便足以令我猜忌……”

“你既知道,为何回玉京后,不曾状告王殿!”林瑶溪恶狠狠地迎上楚恒阴冷的目光,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试图挣扎着起身。

“你虽谨慎,却算漏了一点。西南边城彼时为林氏管辖,贼人又与林后有所关联,若不是林后告知于你,你怎知借保心丹之效埋下隐毒?”楚恒扶着轮椅的把手,将双脚稳稳当当地搁在地上,扶着屏风站起了身,“即便我状告天听,也不过不痛不痒斥责几句,还不如好好等着,看钓出来的,是怎样一条鱼。”

保心丹本是三公子府暗卫的秘药,若说林后多年探听有所耳闻,也并无不可。西南时,林瑶溪对于林后不过是个旁系家族的小辈,纵使捅破了天,也不过是小孩子家家顽劣,推出去顶了罪了事。

难怪林后能允准林瑶溪对林虞池下手,甚至宫中死了人都不管不顾,原来是早就有了抉择。珈佑在京中替楚恒作眼线,自是时时刻刻盯着宫中情景的,但到底不曾关照到林氏旁支,有所遗漏实属正常。

可她年纪轻轻,就肯帮着林后做事,她又是图什么呢?

直到得知林瑶溪与长公子十分亲近,可长公子暴毙后,又规规矩矩嫁入三公子府,楚恒这才知道——她是想效仿她的姑母,或是说,成为她的姑母。

“你的腿果然……”林瑶溪愣了神,无措地瘫坐了回去,眉头微微蹙起,却满是按耐不住的兴奋,“我赌对了,我果然赌对了……”

楚恒目光微侧,看似慵懒的眼神中尽是疏离,以及洞悉世事的稳操胜券。容色微敛下,他却向着林瑶溪走了半步,另一腿扯动了伤处,疼痛立即刺激着他的大脑。

若是那时,他不曾清醒过精神……

他不敢想。

漆黑的夜色下,小寒默默半垂了头,稍退开了半步,将绳索牵得更紧。林瑶溪月白色的衣裙上染了不少脏污,身畔的影子一离开,霎时曝露在烛光下,肮脏得比那乞婆还不如。

走廊上。拂过一道穿堂风。

“罪大恶极者,必有重刑。此天地之常道也。”楚恒淡淡道,杀伐果断的语句不含半分温度,“堂下林氏女,手段阴狠,试图毒杀公子,罪不容诛。便赐你与我母妃一样的死法,还给林氏作谢礼。”

“不!——”林瑶溪骤然发力,险些将小寒拽歪了身形,喊叫道,“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是王上赐婚,是王后做媒!你岂敢……”

对于死法一事,林瑶溪的眼中并无半分意外和疑惑,反而尽是歇斯底里的恐惧和畏缩。这就说明,她在宫中早已探知林后的旧事;而急于用同样手法杀害林虞池,是为了向林后证明,自己不但能完美复刻她的手法,且——

此事,天地间,她绝不容忍旁人得知。

小寒扯了扯麻绳,将十分激动的女子扯了一扯,双目染上一层冰寒。林瑶溪还试图反抗什么,挣扎着要摆脱双腕上禁锢的绳索,口中喃喃。

“你,”楚恒唇角动了动,像是咬紧了牙关一般,厌恶道,“果然用得是同出一脉的方子。”

楚恒诈她。

林瑶溪还要争辩,却被小寒一脚踹在了肩头,浑身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栽去。她本就是个深闺女子,哪怕家中真教授了些花拳绣腿的功夫,与小寒这等厮杀过来的,自是不敌的。眼见她哇地一口吐出鲜血来,楚恒已侧身回过头去,连看一眼也觉腌臜。

“带下去罢。等天亮了,叫林氏来收尸。”

“是,主上。”

小寒应声,将人连拖带拽地领了下去。门口走廊上传来细碎轻微的脚步声,是夜间侍候的奴仆,提着抹布、水桶等物什,来冲洗林瑶溪留在门前的血迹。

空气中的血腥气渐渐被风吹散,门口冲过地面的热水很快被扫入小院,由土壤吸收得干干净净。

就仿佛,从未有人踏足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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