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带着一股粘稠的、甩不脱的阴冷,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天。省城师范专科学校的老宿舍楼,如同一个被岁月和湿气浸泡透了的巨大霉菌培养皿,沉默地矗立在灰蒙蒙的雨幕里。红砖外墙斑驳陆离,爬山虎枯死的藤蔓纠缠其上,像一张巨大的、干瘪的蛛网。
推开三号楼一层尽头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无法驱散的混合气息: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焦油味、汗液在潮湿空气中发酵的酸馊味、湿透的球鞋捂出的脚臭味、墙角霉变散发出的土腥气,还有某种廉价花露水试图掩盖却徒劳无功的刺鼻甜香。这气味如同有形的粘稠物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进入者的肺叶上。
这就是张二蛋的“家”——312宿舍,标准的十二人间。
宿舍狭长逼仄,如同一条废弃的火车硬座车厢。左右两侧靠墙,各挤挤挨挨地摆放着三张上下铺的铁架床。铁架早已锈蚀,露出暗红色的底漆,每一次有人翻身上床,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床与床之间的过道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头顶一根裸露的电线吊着一个昏黄的白炽灯泡,钨丝发出滋滋的微响,光线吝啬地洒下,非但没能驱散昏暗,反而将拥挤杂乱的景象映照得更加模糊不清,投下重重叠叠、扭曲变形的阴影。
张二蛋的铺位在靠窗的下铺。这原本是个好位置,至少能透点气,有点光。然而此刻,那扇木头窗户的玻璃碎了好几块,只用几块颜色不一、边缘毛糙的厚塑料布勉强钉住,遮挡着外面无休止的冷雨。塑料布被风吹得“噗噗”作响,不时有冰冷的雨丝从缝隙里钻进来。窗下的墙壁,因为经年累月的渗水,墙皮早已大片大片地剥落、鼓胀,露出里面灰黑色的水泥。深褐色、墨绿色的霉斑如同某种活物,在潮湿的墙面上肆意蔓延、交织,爬出一幅幅狰狞怪异、不断扩大的“地图”,散发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土腥腐败气味。这气味,就是宿舍浑浊空气里那抹挥之不去的土腥底调。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还有窗外塑料布单调的“噗噗”声。其他人要么蒙头大睡,要么蜷在床上看书,神情麻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厚毯子,沉沉地覆盖在每个人身上。
张二蛋坐在自己的床沿,床板发出轻微的呻吟。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他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床头那个小小的、用几块木板钉成的简易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他视若珍宝的教材和笔记:《教育学》《心理学》《语文教学法》……书脊被翻得起了毛边,里面夹满了各种颜色的便签条。他拿起一本厚得能当砖头的《教育学原理》,指尖拂过封面,感受着纸张特有的粗糙质感。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唯一的指望。
就在这时,宿舍门外昏暗的走廊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愁绪的说话声,伴随着一股劣质香烟的呛人味道飘了进来。
“……妈的,真他娘的操蛋!”一个沙哑的男声骂道,带着明显的颓丧和怨气。
张二蛋心头一动,放下书,轻轻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到虚掩的宿舍门边,侧耳倾听。
走廊的灯光比宿舍里更加昏暗,只有尽头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散发着奄奄一息的光芒。两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旧校服、但明显更显沧桑的男生,正倚在斑驳掉灰的墙壁上抽烟。其中一个大高个,头发油腻地耷拉着,满脸疲惫的青春痘,正是张二蛋认识的大四学长,李强。他狠狠吸了一口手里那根劣质香烟,烟头的红光在昏暗中骤然亮起,映亮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下的青黑。
“咋了强哥?愁眉苦脸的?”另一个稍矮胖的男生问,也吐出一口浓烟。
“还能咋?工作呗!”李强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拔高,随即又意识到什么,赶紧压低了,“操!跑断了腿,求爷爷告奶奶,结果呢?屁用没有!”
他夹着烟的手指用力点了点空气,烟灰簌簌落下,像绝望的灰烬:“县城就那么几个编制名额!他妈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几百号师范生,还有外面那些考了教师资格证、削尖脑袋往里挤的,乌泱泱一大片!都盯着那几个坑!都他娘的想往里跳!”他形容得粗鄙,却透着一股血淋淋的真实。
矮胖男生也叹了口气,愁容满面:“是啊,僧多粥少。听说今年竞争更邪乎了,好多重点本科的也往下挤……”
“重点本科算个屁!”李强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声音陡然提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自嘲,“有关系才是硬道理!知道隔壁班那个王强不?成绩吊车尾,挂科好几门!结果呢?人家二舅在教育局!早就内定好了!名额还没放出来呢,人家就知道稳了!咱们呢?咱们这些没门路、没靠山的算个屁!”
他越说越激动,烟头在黑暗中急促地明灭着,像他濒临崩溃的情绪:“去代课?去乡下私立?一个月累死累活两千块出头!够干什么?房租吃饭都紧紧巴巴!想存钱?娶媳妇?买房子?做梦去吧!”他狠狠啐了一口,烟蒂被他用脚尖狠狠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点微弱的红光瞬间熄灭,只留下一小片焦黑的痕迹和袅袅上升的、带着绝望味道的青烟。
“家里没点过硬的关系,没点能拿得出手的‘意思’,想端上公家这碗饭?”李强最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要哭出来,又像是认命的麻木,“难啊!难如上青天!”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穿了虚掩的宿舍门,精准地刺进了门后张二蛋的耳膜!
“难如上青天……”
张二蛋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板瞬间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头顶!比窗缝里钻进来的冷雨更刺骨!刚才学长碾灭烟头时,一小撮滚烫的烟灰被风卷着,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穿着单薄旧布鞋的脚面上!
“嘶——!”
一股尖锐的灼痛感瞬间传来!张二蛋猛地缩了一下脚,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那痛感如此清晰,混合着学长那绝望的话语,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心尖上!
编制…几百人抢…代课两千块…家里没点关系…难如上青天……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接二连三地砸进他原本就焦虑不安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几百张同样年轻、同样焦虑、同样渴望的面孔,如同黑压压的潮水,瞬间将他单薄的身影淹没!又仿佛看到了自己站在某个偏远乡村破败教室的讲台上,拿着微薄的薪水,在漏雨的宿舍里就着咸菜啃馒头……学长脚边那堆熄灭的烟蒂和焦黑的痕迹,仿佛就是他未来灰暗人生的预演。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冲回自己靠窗的下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如同密集的战鼓,敲打得他眼前发黑,耳膜嗡嗡作响。那点脚面上的灼痛早已被巨大的恐慌和冰冷的绝望所覆盖。
他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床沿上,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粗糙的木板透过薄薄的褥子硌着他的身体。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令人窒息的画面。可学长的声音,那绝望的控诉,那认命的麻木,如同魔咒,在耳边反复回响,挥之不去。
窗外,暮色四合。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无声地敲打着那块破旧的塑料布。宿舍里更加昏暗了,只有头顶那盏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晕,将他缩在床角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爬满霉斑的墙壁上,像一个无助的囚徒。
他的目光落在床头,落在那个小小的简易书架上,落在那本厚厚的《教育学原理》上。那是他的灯塔,他的信仰。他曾无数次想象着自己站在明亮的教室里,用知识照亮孩子们的眼睛,改变他们的命运,也改变自己卑微的出身。这份想象,支撑着他熬过多少个苦读的夜晚,支撑着他远离家乡的孤独。
可此刻,学长那血淋淋的现实,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向这脆弱的灯塔!编制遥不可及,代课清苦卑微……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寒窗苦读,在“关系”和“门路”面前,似乎都成了可笑的徒劳!那份曾经支撑着他的憧憬,此刻变得如此遥远、如此虚幻,仿佛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一股巨大的迷茫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在了这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粗糙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不!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瞬间,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从他心底最深处,如同不屈的火种,猛地窜了上来!
不!不能就这样认输!
他想起了离家时,母亲偷偷塞进他蛇皮袋最底层的那一小叠用旧手帕包着的、带着体温的零钱;想起了父亲在车站沉默的送别,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如树皮的手用力握了他一下,什么也没说,但那沉甸甸的份量至今仍压在他肩上;想起了自己在车站窗玻璃上呵出的那个“家”字;想起了那所乡办小学里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神……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之前的迷茫和恐慌被一种近乎凶狠的、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亮出了最后的獠牙!
他一把抓过放在枕边的那本《教育学》笔记。笔记本的封面是普通的硬壳纸,印着学校的名字,早已磨损卷边。他颤抖着手指,近乎粗暴地翻开扉页。
扉页是空白的,只有右下角印着“姓名:______ 班级:______”的铅字。
他没有填写姓名班级。
他伸出右手,那只因为常年握笔和干农活而指节粗大、掌心带着厚茧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他紧紧握住了那支陪伴他多年的老式英雄牌钢笔。墨绿色的笔杆早已磨得发亮,笔尖是父亲当年在镇上供销社咬牙买下的“金尖”,是他最珍贵的财产。
他拧开笔帽,露出银白色的笔尖。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钢笔尖重重地落下!带着他全身的力气,带着他胸腔里翻腾的怒火、不甘和最后那点不肯熄灭的倔强,狠狠地划向那空白的扉页!
笔尖刺破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同刀锋刮过骨头。墨蓝色的墨水迅速洇开,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深深刻入纸张的纤维,带着一种要将其穿透的狠劲!
“唯——有——坚——持!”
四个大字!力透纸背!墨迹饱满,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在收笔处留下小小的墨点,如同凝固的血珠。字迹谈不上漂亮,甚至有些笨拙和扭曲,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最后一笔重重落下,笔尖甚至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微微弯曲了一下。张二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他死死盯着扉页上那四个墨迹淋漓、仿佛在无声呐喊的大字,布满血丝的眼中,迷茫和恐慌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不顾一切的坚定。
窗外的雨丝依旧无声地飘洒。暮色更加深沉,将整个宿舍楼和远处那片陈旧的操场都笼罩在灰蓝色的阴影里。
操场上,湿漉漉的煤渣跑道反射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几个模糊的身影,大概是和他一样不甘于命运的学生,还在坚持着跑步。他们的身影在细密的雨丝和昏沉的暮色中被拉扯得细长、单薄,如同随时会被风雨折断的芦苇。
张二蛋缓缓合上笔记本。那力透纸背的“唯有坚持”四个字被掩盖在硬壳封面之下,却像一团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版之上。
他拿起那本厚厚的《教育学原理》,紧紧抱在怀里。粗糙的书脊硌着他的胸口,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痛感。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钉着塑料布的破窗,望向操场上那几个在风雨暮色中奔跑的、模糊而倔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