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通道里的空气,好像一直都没怎么流动过,沉甸甸的,闷闷的,带着一股子岩石深处特有的潮湿味,还有刚才医疗队给宿羽尘处理伤口时留下的消毒水气味,混在一起,在这幽深得看不到头的黑暗里,慢吞吞地飘着,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
不知不觉,医疗队抬着宿羽尘,在这条又黑又难走的回头路上,已经走了快三个钟头了。
回去的路,比来的时候可难走多了。脚下根本没什么平整的地儿,全是大小不一的碎石块,还有之前战斗时各种能量对轰、爆炸留下的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不小心就能崴了脚。应急灯的光束晃来晃去,也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更远的地方,依旧被浓墨般的黑暗吞噬着。
赵穆和杜明达俩人,是抬担架的主力。他俩轮换着来,可就算轮换,手臂也早就酸胀得不像自己的了,肌肉又硬又疼。额头上、脖子上全是汗,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有时候滴到眼睛边上,辣得慌,也顾不上擦,只能使劲眨眨眼。汗滴砸在脚下的岩石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在这除了脚步声就没别的声音的通道里,居然听得还挺清楚。
他们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脚掌先试探着落地,踩实了,确定不会打滑或者踩到松动的石头,才敢把全身重量压上去,然后再抬起另一只脚。抬着担架的两双手,稳得像焊在了杆子上一样,生怕稍微一抖,担架一晃悠,就牵动了宿羽尘身上那些看着就吓人的伤口。
陆琼一直紧挨着担架走着,半步不敢远离。她的眼睛就跟长在宿羽尘脸上了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色,手里那个小巧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就没松开过,上面跳动的数字和曲线,是她此刻最关心的事情。她心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就怕这漫长颠簸的归途上,宿羽尘的伤势出什么岔子,那可真是一点都耽搁不起。
不过,说来也怪,这一路上,倒是少了一样来时的麻烦——毒虫。
像这种深埋地底、阴暗潮湿的古老洞窟,向来是各种毒蛇、蝎子、蜈蚣之类毒物最喜欢安家的地方。之前进来搜索的时候,大家神经都得绷着,随时提防着从哪个石缝里、阴影里突然窜出来个要命的东西。
可现在呢?走了这么久,别说毒蛇了,连只稍微大点的虫子影子都没见着。
这都得托阿加斯德的福。临出发前,这位女武神随手布下了一个叫什么“净秽守护”的魔法。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像一层薄薄的水膜,笼罩在整个行进队伍的外围。这光晕没什么温度,也不刺眼,却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把那些潜藏在黑暗角落里、对人怀着恶意的毒虫邪物,都给悄无声息地挡在了外面,或者干脆驱散了。
有了这层保障,大家总算能稍微省点心,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对付这崎岖难行的路况上,不用担心脚下或者头顶突然冒出个什么“惊喜”。
担架上,宿羽尘的身体,在这几个小时缓慢而持续的颠簸中,也似乎……一点点地,找回了一些生气。
那柄已经融入他体内的虎魄刀,残留的精纯能量,就像一股股温暖又坚韧的涓涓细流,在他那破损得如同干旱河床般的经脉里,缓慢而持续地流淌着,滋养着,修复着。再加上之前沈清婉那不顾一切的“紧急救助”,打通了某些关键的能量节点,此刻也显现出了效果。
虽然他还是连坐起来都费劲,浑身上下,稍微动一下,或者担架一个不经意的颠簸,那些伤口就会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让他忍不住皱紧眉头,倒吸凉气。但他的脸色,确实不再像刚醒来时那样,白得跟纸一样,毫无人色了。现在多少有了一点淡淡的、属于活人的血色。眉宇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虚弱还在,可仔细看,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精气神。
他侧了侧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脖颈处的肌肉一阵酸痛。目光越过身边正小心抬着担架的赵穆和杜明达,落在了队伍稍微靠后一点的位置。
罗欣正低着头,小小的身子几乎要缩成一团。她的一只小手,被沈清婉轻轻地、但很稳固地牵着,机械地跟着队伍往前走。女孩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好像用尽了力气,又好像只是本能地在移动。在应急灯那有些惨白的光线下,她那单薄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晃晃悠悠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发酸。
宿羽尘的目光,细细地描摹着罗欣的侧脸。她的脸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皮肤在冷光下显得有些透明。最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本该属于十三岁少女的、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枯井,漆黑,空洞,没有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好奇,或者哪怕是顽皮。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茫。
而在那迷茫的最深处,宿羽尘还捕捉到了一丝……更让人心疼的东西。
绝望。
那是一种被连根拔起、信仰崩塌、所有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意义都被彻底否定后,所产生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就像是被厚重乌云彻底遮蔽的夜空,看不到半点星光,也看不到任何天亮的希望。
宿羽尘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又深又长,牵扯到胸口的伤,带来一阵闷痛。
他大概……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肯定是因为祭坛中央,那块刻满了九黎族古老文字的石板。
那石板上,一定写了些什么。一些话,一些来自她血脉源头、那位被称为“兵主”的祖先蚩尤的话。那些话,或许本意是好的,是告诫,是指引。
但对于罗欣来说,那些话,无异于一把最冰冷、最锋利的刀,把她过去人生中所经历的、所忍受的、所坚信的一切……全都劈得粉碎!
她在“混沌”组织那个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里,被囚禁了不知道多少个春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承受着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非人折磨——被扔进虫缸,被万毒噬咬,被强行改造身体……支撑着她没有彻底疯掉、没有放弃生命的,恐怕就是石毒牙、墨长老那些人不断给她灌输的所谓“圣主使命”、“正统传承”、“天选之人”之类的鬼话。
她一直以为,自己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都是有意义的,是为了一个崇高(哪怕她并不完全理解)的目标,是为了获得力量,是为了……不辜负自己那特殊的血脉和“使命”。
可那块来自真正源头的石板,却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告诉她:错了。全错了。
你经历的一切,不是荣耀的洗礼,而是堕入邪途的证明。你获得力量的方式,不是正统,而是被祖先唾弃的“非道”。
多么残忍啊。
她用人生中最宝贵的童年时光,去坚信一件事,去为这件事承受炼狱般的痛苦,最后却发现,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谎言和错误之上的……
这种打击,别说对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就算对成年人来说,也绝对是毁灭性的。足以让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
罗欣此刻的眼神,就是这种崩塌后,留下的废墟。
那眼神,太让人心疼了。就像一只在暴风雪中迷路、又冷又饿、怎么也找不到妈妈和巢穴的小兽,站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四面八方都是白茫茫一片,根本不知道哪儿才是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宿羽尘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他想说点什么。说点能安慰这个可怜小女孩的话,说点能让她眼睛里重新燃起一点点光亮的话,哪怕只是微弱的一小簇火苗也好。
可是……
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搜肠刮肚,想了好多种说法,好多种安慰人的套路。可每一种,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虚假。
安慰别人?
这从来就不是他宿羽尘擅长的事情。
他这辈子,打交道最多的是两种人:敌人,和战友。
对敌人,无需多言,子弹和刀锋就是最好的“交流”。
对战友,更多的是默契,是行动,是生死关头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言语?往往简洁直接,甚至带着糙话。
那些需要细腻心思、温柔语气、拐弯抹角去抚平伤痛的“温言软语”……对他来说,简直比破解一个复杂的古老术式、或者制定一次高难度的渗透行动计划……还要困难得多。
他习惯了直来直往,习惯了用行动代替言语。可现在这种情况,行动好像也派不上用场。
队伍走到了一处相对平坦、宽阔点的路段。林峰抬手示意,大家暂时停下脚步,原地休息几分钟,喝口水,喘口气。
队员们纷纷拿出水壶,小口地喝着水,也趁机活动一下僵硬酸痛的手脚。担架被小心地放在一块比较平整的岩石上。
宿羽尘也借着这个机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感受着体内伤势那极其缓慢的恢复进程。胸口还是疼,但似乎……比刚才又好了一点点。
他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低着头、站在沈清婉身边的罗欣身上。
不能再沉默了。
他下定决心,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怎么说话,加上伤势,依旧带着明显的沙哑,但比之前要清晰了一些。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甚至还带上了一点他平时惯有的、那种有点欠揍的调侃味道,试图冲淡一下这通道里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空气:
“诶,罗欣。”
他叫了一声。
罗欣听到声音,小小的身体微微一顿,像是从某种深沉的梦魇中被惊醒。她抬起头,那双依旧盛满了迷茫和空洞的眼睛,有些迟缓地转动,最终,落在了担架上的宿羽尘身上。
宿羽尘看着她,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看起来温和点的笑容。不过因为他脸上也有伤,这个笑容看起来有点僵硬,有点扭曲,但眼神里的那份努力想表达的善意,却是真的。
“干嘛这么愁眉苦脸的?小小年纪,眉头皱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他用那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尽量让语调显得轻快:
“你不是……如愿以偿了吗?收服了你们老祖宗蚩尤留给你们九黎族的那个……圣蛊,对吧?就是那只大扑了蛾子。”
他试图用轻松的词语来形容那恐怖的毁灭之蝶。
“这可是多少人……做梦都想要得到的力量啊。按理说,你现在应该高兴才对,应该得意才对,怎么反倒……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儿了?”
他顿了顿,用上了更明显的调侃语气:
“年纪轻轻的,就老是露出这种表情,你这张漂漂亮亮的小美人脸……可是很容易长皱纹的哟~到时候变成个小老太太,可就不漂亮了~”
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逗逗她,哪怕能让她稍微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好。
可是……
罗欣听完他这番话,那双原本就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动作很慢,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认命般的意味。
她那小巧的下巴微微收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长长的、还沾着湿气的睫毛,缓缓地垂了下来,像两片疲惫的蝶翼,彻底遮盖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从她微微开合的唇边,溢了出来。
那叹息声里,没有对“长皱纹”的担忧,没有对“小美人”称呼的羞涩,只有浓浓的、几乎能滴出水来的……疲惫。
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嘲。
“皱纹……那玩意……”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根本没用力气。
“长就长吧……”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看了宿羽尘一眼,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悸。
“反正……”
“谁也不会在乎……”
“一个怪物……”
“长什么样子的……”
“怪物”。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轻飘飘的,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可是,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心里……
却仿佛有千斤重!
“咚”地一声!
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
砸得人心里发闷,发疼!
沈清婉的心,没来由地狠狠揪了一下!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冰冷的小锥子,又快又准地……扎中了最柔软的地方!
细细密密的疼,瞬间弥漫开来。
她立刻停下脚步,松开了原本虚扶着担架的手。转过身,在罗欣面前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尽量和这个低着头、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女孩……保持在同一高度。
她伸出手,那只覆盖着细密乌黑蛇鳞、却异常温柔的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罗欣柔软却有些干枯的长发。指尖带着她体温的暖意,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朵随时会碎裂的琉璃花。
她的声音,也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春天里最和煦的风,轻轻拂过刚刚解冻的湖面,带着能安抚一切躁动与悲伤的力量:
“嗯~?”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疑惑,又带着点嗔怪。
“谁说……我们家罗欣……是怪物来的?”
沈清婉微微歪了歪头,看着罗欣低垂的脸,故意皱起了小巧的鼻子,装作一副很不满、很生气的样子,但语气里的温柔却藏不住:
“明明是个……很可爱、很漂亮的小姑娘嘛~”
她顿了顿,目光在罗欣脸上流转,然后,忽然指了指自己,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坦然,甚至有点……自嘲的幽默:
“诶,罗欣,你看看你清婉姐姐我……”
“你要是觉得自己是‘怪物’的话……”
“那你清婉姐姐我……是什么啊?”
她眨了眨眼睛,那双带着蛇类特征的竖瞳,在应急灯下闪烁着奇异而美丽的光泽:
“拉米亚族的……蛇娘吗?”
罗欣被她的话吸引,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沈清婉。似乎不明白,这位强大又美丽的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
沈清婉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暖而真诚。她伸出指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罗欣眼角未干的泪痕,仿佛想把那些冰冷的泪水都擦去。
“想开些吧,傻孩子。”
她的声音愈发温和,像潺潺的溪流,耐心地冲刷着岩石:
“反正不管咱们……因为什么原因,能变成什么样子……”
“哪怕长出翅膀,长出鳞片,眼睛变了颜色……”
“咱们的根,咱们的本质……都是人类啊。”
她看着罗欣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得异常清晰而肯定:
“这一点,你清婉姐姐……可以向你保证。”
“人类这种生物啊……本来就是这样,千差万别,什么样的都有。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有跑得快的,有脑子特别聪明的……咱们,只不过是因为一些特别的遭遇,变得……稍微有些‘特别’罢了。”
她的眼神里满是真诚的关切,还有一丝历经磨难后的通透:
“其实啊,最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看,怎么说。”
“而是你自己……”
“你自己觉得,你自己是‘人’。”
沈清婉的语气变得更加轻柔,带着一种引导和鼓励:
“只要你自己心里,坚信这一点,认同这一点……那么,你就是。”
“至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在背后议论……那些都不重要。”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而有力,仿佛要替这个瘦弱的女孩扛起所有外界的风雨:
“那些事情……就交给我们来处理就好了。”
“我们会让你堂堂正正地,像个人一样……活在阳光下。”
沈清婉的目光变得深远了一些,像是在分享自己这一个月来,从自身变化中挣扎过来的人生感悟:
“罗欣,你听姐姐说。”
“其实做人啊,最重要的……并不是外人的眼光和评价。那些东西,像风一样,今天吹东,明天吹西,没个定数,也当不得真。”
“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要保护什么,你心里……那份最真实的、最想坚持的信念和理想……又是什么。”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淀感:
“然后,发自内心地……认同自己的那份理想,那份信念。”
“为了它去努力,去奋斗,去一点一点……变成更好的自己。”
“这个过程,可能很苦,很累,甚至……很孤独。”
“但只要你心里那盏灯亮着,路……就总能走下去。”
说到这里,沈清婉忽然自己先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豁达的幽默,一下子冲淡了刚才略显沉重的气氛:
“而且啊,咱们退一万步讲……”
“就算……就算你真的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类’了……”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担架上的宿羽尘,还有周围这些队友:
“那你身边这个‘妖怪’姐姐,就是人吗?”
“你担架上那个能吸收毁灭能量的‘怪物’哥哥,就是人吗?”
“我们还不是每个月拿着点死工资,算着点绩效奖金,就敢不知死活地跟着大部队,跟那些恐怖分子、跟那些诡异的超自然玩意儿拼命的……普通‘非人类’吗?”
她的语气变得轻松而调侃:
“所以啊,罗欣。”
“到底是什么……其实真的没那么重要。”
“标签是别人贴的,定义是别人下的。”
“重要的是……”
沈清婉看着罗欣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你自己心里……认为你自己是什么。”
“你认同的,你想要的,你愿意去成为的……那个样子。”
罗欣静静地听着,那双原本如同死水般迷茫的眼睛里,渐渐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好像有一点点光,非常微弱,但确实存在,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乌云,漏了下来。
她似懂非懂地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小脸上依旧带着浓浓的困惑和悲伤,但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完全沉浸在绝望的深潭里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通道里只有队员们轻微的喘息声,和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极其细微的滴水声。
终于,罗欣再次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先落在了宿羽尘脸上,然后又移到沈清婉脸上,来回看了两次。
那双依旧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浓浓的、化不开的……困惑。
她张了张嘴,声音因为刚才的哭泣和长久的沉默,而显得有些沙哑,像是被沙砾磨过:
“羽尘哥哥……清婉姐姐……”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问出那个一直盘旋在她心底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接受……我这样一个……异类呢?”
“明明……明明就在几个小时前……”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咱们……还是……敌人啊……”
“你们……不是来抓我的吗?”
“不是来……对付‘圣主’的吗?”
当罗欣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
整个正在短暂休息的队伍,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种安静,不是普通的停止说话,而是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连呼吸都被刻意压低了。
赵穆和杜明达虽然还保持着抬担架的姿势,但脚步下意识地放得更轻,更稳,连带着呼吸都变缓了,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走在前方不远处,正在检查地形图的林峰,和正在清点药品的陆琼,也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了身,目光带着深深的好奇、探究,还有一丝……理解般的凝重,投向了担架的方向。
显然,他们心中,或多或少,也有着和罗欣类似的疑惑。
虽然出于职责和人道主义,他们同意暂时收留、看护这个明显是受害者的女孩,但内心深处,对于一个来自恐怖组织、身份特殊、力量诡异的“前圣主”,要说完全没有一点疑虑和戒备,那也是不现实的。
他们都想听听。
听听宿羽尘……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此刻正虚弱地躺在担架上的男人……会如何回答这个尖锐而又直指人心的问题。
他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吗?
还是会用一些敷衍的安慰话语?
宿羽尘躺在担架上,静静地听着罗欣的问题。
他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胸腹间的伤口,带来一阵清晰的、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蹙紧,额头上瞬间又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但他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忍受着。
他的目光,有些失焦地望向上方。
望向了洞窟顶部那片无边无际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漆黑虚空。
应急灯的光束偶尔扫过,只能照亮嶙峋怪石的轮廓,更远的地方,是永恒的黑暗。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厚重无比的岩石穹顶,穿透了大地,一直望向了……无比遥远的过去。
望向了那段,被他深深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几乎从不与人言说的……灰色岁月。
通道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不知从哪个岩缝里渗出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下,声音在空旷的通道里被放大,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过了许久,久到罗欣都以为宿羽尘不会回答了,或者已经因为伤痛和疲惫而昏睡过去了……
宿羽尘才缓缓地,收回了那飘向遥远虚空的视线。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了眼前这个瘦小、苍白、眼中充满困惑和绝望的女孩脸上。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平静。
那是一种历经了太多风雨、看过了太多生死、沉淀了太多痛苦之后……才能拥有的平静。
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沧桑。
他开口了。
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更加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满是砂砾的喉咙里,艰难地磨出来的。
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沉重感。
“罗欣……”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语气很平缓。
“你……想听听……”
“我的故事吗?”
罗欣闻言,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宿羽尘会突然这么问。
她那双依旧湿润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
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动作很轻,但很肯定。
那双写满了困惑和悲伤的眼睛,此刻紧紧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宿羽尘,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仿佛他的故事,对她来说,是黑暗中唯一可能抓住的……一根绳索。
宿羽尘的目光,缓缓地从她脸上移开,再次投向了那片虚无的黑暗,仿佛在整理着那些尘封已久、甚至带着血锈的记忆碎片。
过了几秒,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依旧低沉,语速很慢,像是在一边说,一边从记忆的废墟里,把那些最痛苦的片段,一点点地挖掘出来。
“我啊……”
“这个叫做宿羽尘的男人……”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其实……”
“五岁那年……”
“就应该死了……”
一句话。
轻飘飘的七个字。
却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炸响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的心,瞬间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提到了嗓子眼!
沈清婉握着罗欣小手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猛地收紧!力道大得让罗欣都感到了疼痛,但她只是微微颤了一下,没有抽回手,反而也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仿佛想给沈清婉一点支撑。
沈清婉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她虽然早就知道宿羽尘的过去充满了不幸和伤痕,知道他是个孤儿,知道他经历过残酷的佣兵生涯……但她再次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感觉非常的心痛。
五岁……就应该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赵穆和杜明达抬着担架的手,也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担架杆,指节都微微泛白。他们看向宿羽尘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林峰和陆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动。他们办案多年,见过太多悲惨的遭遇,但听到一个刚刚历经生死的战友,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那种冲击力,依旧是巨大的。
宿羽尘似乎没有察觉到周围人情绪的巨大波动。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飘忽感:
“实际上……我五岁之前的记忆……都是非常模糊的。”
“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了水汽的毛玻璃……看不清,也记不真。”
“很多细节,都像是褪了色的老照片,只剩下一些轮廓和模糊的光影。”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苦涩:
“我唯一记得比较清楚的……一件事……”
“就是我五岁生日……那天。”
当“五岁生日”这几个字再次从他口中说出来时,一直低着头的罗欣,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她像是被电击了一样,倏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充满了迷茫和悲伤的眼睛,此刻瞬间瞪大,瞳孔收缩,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还有……一丝如同找到了同类般的……深切共鸣!
她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
宿羽尘没有看她,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却字字带血的声音说着:
“那天……我的父母……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兴奋,特别坚持。”
“他们非要……带我去……看看阿卡尔库夫塔庙。”
“就是在伊拉克地区那边,一座很有名的、古老的庙宇遗迹。”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回忆般的恍惚,还有……一丝宿命般的嘲弄:
“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有些冥冥之中的……预感吧?”
“那天……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特别特别……不想去。”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很慌,很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他顿了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刺眼、却注定被血色浸染的午后:
“因为……当时的伊拉克地区……其实局势……并不是特别太平。很动荡,到处都可能潜藏着……看不见的危险。”
“但是……”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混合着怀念与痛苦的情绪:
“那时……似乎我父亲……刚刚谈成了一笔很大的生意?或者……是工作上有了什么巨大的进展?我不太确定,记不清了。”
“总之……他心情特别特别好。好到……他极力地劝说……我母亲。”
“说……想带着我一起去,参观一下那个有名的古迹,见识见识。”
“顺便……也想给我……过一个……难忘的……五岁生日。”
说到这里,宿羽尘停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了一丝……深入骨髓的……痛楚。
那痛楚如此鲜明,如此沉重,让看着他的人,都能感同身受般的心口发闷。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充满了无尽苦涩与自嘲的笑容。
那笑容,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凄凉。
“呵……”
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愉悦,只有冰冷的自嘲。
“现在回想起来……”
“那一天……”
“确实够‘难忘’的。”
“难忘到……”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几乎变成了耳语,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永不磨灭的决绝:
“我这辈子……”
“恐怕……都无法释怀了……”
“永远……都忘不掉……”
气氛,压抑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血色的结局。
宿羽尘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他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把接下来的话,从喉咙深处,从记忆最血腥的角落里……挖出来。
“搭载我们的……那辆旅游大巴车……”
“刚刚驶出酒店……没多远。”
“行驶到……大概一半路程的时候……”
他停住了。
通道里,只剩下那“滴答……滴答……”的水声,和他有些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他才用更加干涩、更加艰难的声音,继续说道:
“突然……”
“遭遇到了……”
“恐怖分子的……”
“袭击……”
当“恐怖分子袭击”这几个字说出口时,罗欣的身体,又是一震!她的小手,死死地攥紧了沈清婉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沈清婉的皮肤里。
宿羽尘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不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害怕的颤抖,而是回忆极度痛苦往事时,身体本能产生的……战栗。
“我是……亲眼看到……”
他的语速变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那些人……拿着机枪……从路边的掩体后面……冲了出来……”
“对着大巴车……对着车窗……对着车里所有的人……”
“展开了……扫射……”
他的眼睛,有些失神地望着黑暗的虚空,瞳孔微微放大,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
“子弹……穿透车窗玻璃的声音……”
“人们的……惨叫声……”
“玻璃……哗啦啦破碎的声响……”
“还有……血液……喷溅出来的……那种……温热又粘稠的触感……”
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有些茫然地,虚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当年的温热液体。
“这些声音……这些感觉……”
“至今……还时常……在我耳边……回响……”
“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出现……”
宿羽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了,却带着一股巨大的、几乎能压垮人心的悲伤:
“也许……那辆大巴车上……有什么重要人物?”
“又或者……只是那些恐怖分子……随机选择的……一个目标?”
“我不知道……”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袭击的……原因……”
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出了那段话——那段在他心底反复灼烧了二十年、从未真正愈合过的话:
“我……亲眼看到……”
“我的父母……”
“就在我面前……”
“被那些人……”
“打成了……筛子……”
“筛子”这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狠狠地刺穿了寂静!
沈清婉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涌了出来!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滚烫的泪水,还是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也滴落在罗欣冰冷的小手上。
赵穆和杜明达的眼睛也红了,他们死死咬着牙,腮帮子鼓得硬邦邦的,抬着担架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林峰和陆琼别过了脸,不忍再看宿羽尘那平静下隐藏着滔天巨痛的表情。
宿羽尘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沙漠里行走了三天三夜:
“我到现在……还记得……”
“我父亲……倒下时……那个……令人绝望的……表情……”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
“满是不舍……和……愧疚……”
“好像……在说……对不起……孩子……爸爸……不能……保护你了……”
他的声音哽住了,停了好几秒,才继续用更加破碎的声音说:
“我也记得……”
“我母亲……她……拼命地……扑过来……抱住我……”
“用她的身体……挡在我……前面……”
“替我……挡住了……那些……飞来的子弹……”
宿羽尘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我……记得……”
“她那慢慢……变凉的……体温……”
“还有……沾满我脸颊的……温热的……鲜血……”
“那么多血……那么热……又那么快……就冷了……”
通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永不停歇的、如同计时器般的滴水声。
宿羽尘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好几下,仿佛在拼命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情绪洪流。
半晌,他才用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继续叙述那场灾难的尾声:
“说实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
“那段记忆……更加模糊……混乱……”
“只记得……外面……那有些凌乱的……枪声……”
“好像……有另一拨人……赶到了?在和那些恐怖分子交火?”
“我不确定……”
“还有……身边……不断倒下的……人……”
“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
“他们躺在地上……有的还在抽搐……有的……已经不动了……”
“当枪声……完全停止之后……”
宿羽尘睁开了眼睛,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茫然和……一丝微弱希冀的复杂光芒,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决定他命运的时刻:
“一个……大胡子男人……”
“上了车。”
“他的眼神……很锐利……像鹰一样……扫视着车里的情况。”
“但是……看着我的时候……那眼神里……却没有什么……恶意。”
“他对我……伸出了手……”
宿羽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孩童般的无助和本能:
“那时……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说的……好像不是英语……也不是阿拉伯语……是一种……我更没听过的语言……”
“可是……”
“我只是……近乎本能地……向他……伸出了……求援的手……”
“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带着对命运无常的感慨:
“他也……将我……救了出来……”
“带到了……他们的部落……”
“后来……我才知道……”
“那个男人……叫维克托……”
“维克托?卡拉克斯……”
“苍狼佣兵团……的第一任……团长……”
当宿羽尘用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说出“五岁”、“遭遇恐怖袭击”、“父母双亡”这些字眼时……
一直紧紧握着他手的罗欣……
那双原本只是充满同情和悲伤的眼睛里,瞬间……泛起了更加汹涌的……水光!
她想起了自己的五岁生日。
想起了那个本该充满蛋糕香甜和父母笑声的傍晚。
想起了家门口,那两个倒在血泊中的、熟悉的、温暖的身影……
想起了石毒牙和墨长老那两张如同恶魔般的脸……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种失去至亲的、彻骨的冰冷和绝望……那种世界在瞬间崩塌的、无边的黑暗……
她……太懂了!
同病相怜。
不,是同命相连!
都是五岁!
都是生日那天!
都是眼睁睁看着父母死在自己面前!
都是被“陌生人”带走,命运从此滑向不可知的、充满痛苦的深渊!
“羽尘哥哥……”
罗欣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压抑不住的鼻音,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你……也是……五岁生日那天……失去的……父母吗?”
宿羽尘缓缓地,点了点头。
动作很慢,很重。
眼底那深藏的痛楚,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流淌了出来。
“是啊……”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别的孩子……过生日……都是吃蛋糕……吹蜡烛……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
“而我的生日……”
他顿了顿,那平静的语气下,是翻江倒海的悲伤:
“却是……亲眼看到……父母……在我面前……死去……”
“呵……”
他又笑了一声,那笑声空洞得让人心碎。
“整整……二十年……过去了……”
“我还记得……那天的日期……”
“十月……三日……”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永不磨灭的烙印般的痛楚:
“恐怕……我这一生……都忘不了……这个日子了……”
“因为……”
“我这辈子……几乎所有……肝肠寸断的时刻……”
“都发生在……这一天……”
听到宿羽尘这么说,罗欣猛地低下了头。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自己脏兮兮的裤子上,也砸在冰冷坚硬的岩石地面上。
她能感受到。
她太能感受到那种痛苦了。
那种深入骨髓的、伴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痛。
就像她自己八年来,在每个深夜被噩梦惊醒时,感受到的那种冰冷和绝望一样。
难以言说,却无处不在。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原本紧紧握着沈清婉的手。
然后,她轻轻地,挪动脚步,靠近了担架。
伸出自己那只冰凉、有些粗糙、因为常年接触蛊虫和毒物而并不细腻的小手……
小心翼翼地……
握住了宿羽尘垂在担架边的那只手。
宿羽尘的手,很大,很宽厚,此刻却因为失血和虚弱而显得有些冰凉,掌心布满了常年握枪持刀磨出的硬茧。
罗欣的手很小,很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的力量。
她没有抬头,没有看宿羽尘,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用这种无声的、笨拙的、却又无比真诚的方式……
安慰着他。
仿佛在说:我懂。我都懂。你不是一个人。
宿羽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微微一怔。
他侧过头,看向这个紧紧握着自己手、低着头默默流泪的小女孩。
心底那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伤潮水,似乎……因为掌心传来的这微凉的、却异常坚定的温度……而平复了一点点。
暖了一点点。
在场的所有人,沈清婉,林峰,陆琼,赵穆,杜明达……甚至包括远在祭坛深处、正进行最后收尾工作、通过通讯耳机清晰听到这段往事的阿加斯德……
所有人的心,都被紧紧地揪住了!
他们的注意力,完完全全地,集中在了宿羽尘身上!
集中在了这个平日里总是冷静、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所揭露出的……那段血色的、残酷的童年!
他们想要知道。
迫切地想要知道。
这个他们熟悉的战友,这个他们信赖的伙伴……
究竟是怎样从那样一个地狱般的起点……
一步一步,挣扎着,蹒跚着,满身伤痕地……
走到了今天。
走到了他们面前。
成为了如今这个……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宿羽尘。
队伍,在短暂的停留后,再次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
赵穆和杜明达抬着担架,脚步比之前更加沉稳,更加小心。
洞窟内,一时间,只剩下队员们刻意放轻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以及……
宿羽尘那低沉、沙哑、仿佛从岁月深处传来的……讲述声。
气氛,庄重而肃穆。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
祭奠那些逝去的生命。
祭奠那些被夺走的童年。
宿羽尘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另一个同样悲惨灵魂的微凉温度,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继续缓缓说道,声音比刚才平静了一些,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沧桑:
“最初的那段日子……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难过呢。”
“父母死了……家……没了。”
“但由于……维克托……他不是奥斯曼政府军的人,加上当时……那个地方的局势……非常混乱,各种势力交错……”
“我连……父母的遗体……有没有被妥善下葬……都不知道。”
“甚至……不知道……”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深深的、无奈的悲凉:
“他们的尸骨……埋在了哪里……”
“有没有一块……可以让我以后……去祭拜的……墓碑……”
他顿了顿,仿佛在消化这份持续了二十年的遗憾:
“本来……按照常理……”
“他应该……把我送到……龙渊驻那边的大使馆……或者领事馆……”
“让我回国……投靠亲戚……”
“可是……”
宿羽尘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带着感激,也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弄人般的怅然:
“他最后……并没有……这么做。”
“后来……等我长大一些……也问过他……原因。”
“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告诉我……”
宿羽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我的眼神……很像他……夭折的……儿子……”
“所以……”
他叹了口气: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他……养在了……那个村子里……”
“那个……位于战区边缘……朝不保夕……充满了枪声和死亡的……村子里。”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种回忆训练时的苦味:
“那段时间……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很多……在那个年纪……本不该接触的东西。”
“侦查……潜伏……开枪……”
“应急治疗……伤口包扎……”
“布雷……拆雷……”
“还有……语言。”
“奥斯曼语……波斯语……阿拉伯语……还有英语……”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感激还是怨怼,只有一种平淡的陈述:
“他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呵护、需要安慰的……孩子。”
“而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战士。”
“一个……需要尽快掌握生存技能、战斗技能的……小战士……来培养。”
宿羽尘的目光,再次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看到了那些天不亮就起床、在冰冷晨雾中摸爬滚打的日子: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训练。”
“跑步……格斗……射击……战术动作……”
“稍有松懈……或者……达不到他的要求……”
“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饿肚子……体罚……关禁闭……都是常事。”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清晰的疲惫,那是属于童年记忆的疲惫:
“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
“依旧觉得……苦不堪言。”
说到这里,宿羽尘忽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
目光,再次落在了紧紧握着他手、低着头、默默流泪的罗欣脸上。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认真。
甚至……带着一丝审视般的锐利。
他看着她,轻声问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罗欣……”
“你……”
“杀过人吗……?”
罗欣闻言,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像是被这个问题吓到了!
她握着宿羽尘的手,下意识地……攥得更紧,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她慌忙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那双还含着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清晰的……后怕。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急促,语无伦次地回应道:
“没……没杀过!”
“我……我真的……没杀过人!”
她似乎怕宿羽尘不相信,连忙补充解释,声音带着哭腔:
“尽管……在那种组织里……死人……是常有的事……”
“我也……见过很多次……他们杀人……”
“但是……毒牙叔他们……似乎是怕我……习惯了杀人那种感觉后……有一天……会心狠手辣地……报复他们?”
“又或者……他们想要维持……‘圣主’的……某种……纯洁性的关系?”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困惑:
“所以……他们……并没有……让我亲手……杀过人……”
“每次……有需要……杀人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动手……”
“或者……让其他的……蛊师……去做……”
“我……我只是……看着……”
“或者……被关在……别的地方……”
听到罗欣的回答,宿羽尘的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情绪里,有落寞,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意味难明。
“是吗……”
“那他们……对你……还算……好的吧……”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很飘忽。
不知道是在对罗欣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远方那片无尽的黑暗。
仿佛又陷入了另一段……更加血腥、更加冰冷的回忆之中。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更加悠远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沧桑。
“我还记得……”
“我第一次杀人……”
“是七岁……那年。”
“七岁。”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年龄,语气平淡,却让听到的人,心头发寒。
“敌对部落的武装……突然打了过来。”
“没有任何预兆……像往常一样……”
“子弹……和炮火……把整个村子……都笼罩了。”
“当时……村子里……差不多……能出战的男人……全都拿起武器……去战斗了。”
“本来……我应该……跟着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一起去……避难洞穴……躲起来的……”
宿羽尘的语气,变得有些奇异,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不解,和一种被强行推入残酷现实的茫然:
“可是……维克托……他却……硬要我……跟他一起去……”
“他说……要带我去……见见世面……”
“他说……这是……成为一个合格战士的……必经之路……”
“是……男人……必须经历的……洗礼……”
他的声音,陡然干涩起来,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那把沉重的手枪,抵在掌心的冰凉触感,和扣动扳机时,那巨大的后坐力,震得他幼小的胳膊几乎要脱臼的感觉:
“结果……”
“一个七岁的孩子……”
“拿着一把……比我的手臂……还要沉的……格洛克手枪……”
“打死了……三个人……”
通道里,死寂。
连滴水声,仿佛都消失了。
只有宿羽尘那干涩的、仿佛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而失去水分的声音,在缓缓流淌:
“我还记得……那个……举着刺刀……冲向我的人……的样子……”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满是凶光……”
“嘴里……还喊着……我……听不懂的……话语……”
“他恐怕……到死……都没有想到……”
“自己……会被……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
“爆头吧……”
宿羽尘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应急灯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着。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杀人的滋味……”
“那种……冰冷的触感……”
“那种……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眼前……瞬间消失的……恐惧……”
“还有……那浓烈的……血腥味……”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属于孩童的、无助的恐惧:
“让我……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人……瞪着眼睛……倒下的样子……”
“就是……血……从他头上……那个窟窿里……喷出来的……样子……”
他停顿了很久。
久到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了。
然后,他才用更加低沉、更加复杂的语气,说出了维克托在战斗结束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而战斗……之后……”
“维克托……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对我说……”
宿羽尘一字一顿,复述着那句话,语气里听不出是认同,是怨恨,还是麻木:
“人……活在世上……”
“一定要……靠自己。”
“想要……活下去……”
“就必须……比别人……更狠……”
“更强大……”
当宿羽尘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时……
整个队伍……
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沉重的……死寂之中。
没有一个人说话。
甚至,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到了最低。
只有应急灯那惨白的光束,在黑暗中无声地晃动,照亮了一张张……神色凝重到了极点、写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与震撼的脸庞。
沈清婉早已泪流满面。
晶莹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无声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连忙转过头,用衣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一丝哽咽声,打扰到这份沉重的寂静,也……不想让宿羽尘看到自己哭成这样。
她以前……虽然听宿羽尘偶尔提起过……佣兵生涯的艰苦,知道他经历过很多危险,很多战斗……
但她从未想过……
也根本不敢去想……
他竟然……是从那样的地狱里……爬出来的。
五岁失去父母。
七岁……亲手杀人。
在战火、鲜血、死亡和严酷的训练中……挣扎着长大。
这哪里是“艰苦”?
这根本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童年残酷物语。
林峰和陆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悯。
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浓烈的……敬佩。
一个孩子。
一个五岁失去一切、七岁就被迫拿起屠刀的孩子……
他的成长之路,哪里是“布满荆棘”可以形容的?
那根本就是……在刀山火海中,用鲜血和伤痕,一寸一寸……蹚出来的。
赵穆和杜明达抬着担架的手,不自觉地……更加用力,更加沉稳。
他们看向担架上那个闭着眼睛、仿佛陷入沉睡(或者只是不愿再回忆)的男人的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于崇敬的……尊重。
那不仅仅是对战友的尊重。
更是对一种……在绝境中顽强生存、在黑暗中不曾堕落、最终成长为一棵可以为人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的……生命的尊重。
众人依旧在无声地、缓慢地行进着。
洞窟内,只有那沉重而一致的脚步声,在幽深狭长的通道里,回荡,回荡。
如同一声声……命运的叩问。
而宿羽尘的故事……
显然……
才刚刚讲到一半。
那些埋藏在岁月最深处、被鲜血和尘埃覆盖的过往……
如同一幅尘封已久、色彩斑驳却依旧惊心动魄的古老画卷……
正在众人面前……
被宿羽尘用那沙哑而平静的声音……
一点一点……
缓缓地……
展开。
更黑暗的。
更残酷的。
或许……也隐藏着微弱光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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