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虞苏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进城了。
她掀开一角车帘子。
城里的天灰蒙蒙的,像涂了一层死亡滤镜。
街道两边人迹也很少。
马车缓缓前进。
街边偶尔有摊贩,但更多的是破破烂烂的棚子。
有人跪在地上,旁边站着面黄肌瘦的孩子,明码标价,神情麻木。
马车经过时,有人忽然扑上前来,哀求:“姑娘,行行好,给条活路吧……这女娃只要十斤米,十斤米就好。”
“她爹病死了,家里还有俩嗷嗷待哺的,实在是活不起了,求行行好……”
“姑娘看看我家的,这孩子吃的少,很好养活的……”
“姐姐,求你买我吧。”
小孩声音里带着哭腔。
虞苏闭上眼,缓缓放下车帘,不再听,不再看。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
一路从南往北,见过的悲惨已数不过来。
有人倒毙路边,有人争抢一口馊饭,有人把亲骨肉卖掉换米,有人饿疯了,不再做人……
京城之外,是另一个世界。
血淋淋、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她曾站在王府的楼阁上,俯瞰繁华,便误以为那就是整个大燕。
·
马车颠簸片刻,终于停在了县衙门前。
捕快快步上前通传,不多时便有一位家丁前来,引着两人穿过前院,步入府衙后院。
“这后院是知府居所。”
沈桓边走边解释,又道:
“暂时委屈王妃在这里歇几日吧。县衙知府贺年成是我多年好友,为人和善。”
虞苏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在简陋的庭院中游移。
如今她身处异地,全靠着沈桓才能尽快回到京城,自然对方如何安排,她便如何配合。
哪里还挑三拣四。
不消片刻,知府贺年成匆匆而来。
他长相文雅俊秀,两鬓却已掺杂不少白丝。看上去忧心忡忡。
看见沈桓,贺年成的眼睛一亮。
“别来无恙!我听说你在京城得罪了长公主?你呀,还是太冲动。如今南边也乱得很,还不如早些回去,免得夜长梦多。”
沈桓皱起眉头,不悦道:“你少说我几句不会死。城外那些乱民,是怎么回事?”
贺年成面色一沉,无奈地叹了口气,“旱灾导致粮食严重短缺,朝廷的救援又迟迟不到。”
“我也只能勉强护住一城百姓,实在力不从心。一旦让那些灾民进城,恐怕整个安陵都保不住啊。”
他苦笑一声,又道:“如今城里的口粮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人啊。若是民怨持续积累,爆发大规模暴乱,只怕......”
沈桓眯起眼睛,沉声道:“依我看,爆发只是迟早的事。”
两人正在闲聊间,贺年成这才注意到站在沈桓身后的虞苏。
他的目光先是在虞苏清秀的面容上停留片刻,而后又好奇地看了眼她那不同寻常的短发。
“这位是......”贺年成问道。
沈桓一笑,没说出虞苏身份。
王妃流落南边,说出去有损虞苏名声,只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这是我的朋友,苏姑娘。”
贺年成眼中闪过一丝暧昧,向沈桓投去询问的目光。
沈桓道:“别乱猜测。这位可欠我一份书稿了,我们是纯粹的公事关系。”
贺年成眉毛一挑,顿时来了兴趣,对虞苏道:
“苏小姐也在墨香录上发表过文章?那看来文采不俗啊。谁不知道沈郎审得严,他向你催稿,那定是文章极好。”
虞苏低垂着眼帘,明显不愿多谈这个话题。
沈桓见状,连忙道:“我们一路风尘仆仆,又累又困。”
贺年成拍拍额头,大笑“瞧我这记性,净顾着寒暄了。这就让人带你们去休息。”
没一会待下人领命而去。
沈桓特意向贺年成嘱咐:“记得多准备些热水,要足够洗浴用的。”
当下的情况,能洗个热水澡实在难得。
很明显,沈桓是替她要的。
虞苏轻声道:“多谢。”
沈桓却道:“王妃客气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里我就以苏姑娘称你,如何?”
“自然可以。沈东家考虑周到。”
说完,虞苏跟着下人去了浴房。
洗过热水澡、换了衣服出来后,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去了客厅,桌上已经摆了碗热粥,几碟小菜。
见她出来,沈桓抬眼道:“先吃吧。”
虞苏没客气,坐下,喝了两口粥。
整整三天没吃热食,她喉咙一热,差点呛了。
沈桓递过一块帕子,笑道:“慢点。没人跟你抢。”
虞苏接过,擦了擦嘴角。
她没抬头,只低声道:“沈桓,谢谢你。”
沈桓笑了笑,“你还欠我一篇稿子,我可等着在。”
“不用你催,我也知道。”
晚间,沈桓和贺年成商讨难民的事情。
聚集的在城外的人越来越多。
“再这么聚下去,只怕用不了三日就要爆。”贺年成眉头紧锁。
沈桓点了点头:“你手下的兵够不够用?”
“只有区区几百人,可如今城门口就有几千饥民,若他们铤而走险,形势越发不妙。”
二人面色沉重。
果然,次日清晨就有一个坏消息。
隔壁兰阳县失守了!
义军攻入县衙,自称战山王,现在往安陵方向来。
越来越多饥民主动加入站山王,求一条生路。
贺年成听完汇报,脸色剧变,不禁问,“那县令不是还有五十精锐守兵?”
“义军人多势众,那战山王聚集了四方饥民,号称万人之众。兰阳县令不战而降,带着精锐跑了……”
众人顿时无语。
贺年成痛骂了几句,急得直跺脚。
“两地相邻,只怕他们下一目标就是安陵。一旦破城,我们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了!”
沈桓转头望向城外,眼神一冷。
虞苏站在一旁,面色不变,忽然轻声开口:“与其坐等,不如主动出击。”
贺年成一惊:“出城迎敌?不可不可,那义军人数上万,咱们哪里是对手。”
虞苏道:“我一路从南走来,见得多了。大多数人,其实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你们怕他们,是因为没看清他们有多虚弱。”
沈桓没吭声,只看着她。
虞苏接着说:“这些日子,我刻意观察过这些流民。城外的人群中,至少一半人患有夜盲症,营养不良导致的。”
“简而言之,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靠数量取胜。若在夜晚突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未必不能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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