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珠不慌不忙地用袖子擦了擦脸,没有擦得很干净,反而灰一条白一条的更可笑了。
穆尔丹心情很难评。
这个女人是他从皇宫抢回去的,也没太亏待她,好吃好喝招待着,也有过几次不轻不重的斗法。
他对她的感情——可能有点复杂。
但他不愿意深究。
傅明珠自己找地方坐下来,她实在有点累了。
坐定了,她冷静地看着他,一举一动皆是浸润在骨子里的世族风范。
穆尔丹便倚在墙边抱臂而立。
“你的母亲是萧人。”傅明珠已经从无先生那里得知了穆尔丹全部身世。她觉得自己可以说服穆尔丹。
“我的父亲是格海耳。”穆尔丹不动声色。
“你爱母亲至深,否则不会在萧水以南逗留多年,且不顾战局也要找到杀母凶手。”
傅明珠看着他的眼睛,“你恨你的父亲,所以既然找到凶手和查明真相,便对你父亲发起的萧冥之战不管不顾,消极应对。”
穆尔丹不置可否,想听听她还准备了什么说辞来说服他。
傅明珠稍微缓过精神来,便站起身,一步步朝他靠近。
“你知道外面的战况,却并不着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格海耳、塔雷之流,虽然勇猛,但北冥必败,或许几日,至多半月,只要萧军强攻,北冥现在占领的平州、漠州必失。”
她说得极其坚定。
穆尔丹挑眉,“既然如此,你冒险来找我多此一举。你只需回到安全的定州,安心等待半月即可。”
傅明珠却笑了。“格海耳不用你,此战必输。用你,虽输尚有一战之力。”
傅明珠肯定的模样惹得穆尔丹心中有了几分触动。
“承蒙傅姑娘看得起,可惜我被拘在此,并没有去战前的机会。傅姑娘找我未免找错人了。”
傅明珠又靠近几分,看着他的眼睛:“我看人很少看错。你恨格海耳,却并不恨北冥。你虽然被困于此,但你早有准备。格海耳兵败的那一天,就是你出去的时候。”
她压低声音:“但我希望你,更早出去,结束战争。”
穆尔丹低低笑了,笑得胸腔震动。
“傅姑娘太看得起我,我决定不了战局,也做不了你说的这些事情。”
傅明珠抓住他的手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可能觉得我在胡闹,妄想说服你。可能觉得我是一个女人,女人愚昧又无知,胆子再大也做不成什么事情。但我来找你,说这样胆大的话你也没有对我恶言相向,说明你对我并不厌恶。”
她的脸凑得很近,“女人可以做很多事情。我希望早点结束战争,一方面是希望减少萧军的伤亡,让一切回到正轨。另一方面,也是为你考虑,想达到双赢。”
“为我考虑?”穆尔丹看着眼前乞丐一样的花灰的脸,却没有后退。甚至,他的眼眸深处有一种很冷静的打量和隐隐的兴奋感。
“格海耳是马上莽夫。他野心虽大,但其实并不会治理国家。盘几个部落已经是他此生极限,他拿下萧水以北的地盘也做不了他此生梦想的天下共主。但你穆尔丹不同。你是上马能征战,下马能治国的雄主。”
她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我看过你藏在书房的,几年来亲手写的游学见闻,以及,北冥治要。”
她的手猛地被穆尔丹紧紧捉住,人也带着更近几分。
无先生瞬间现身。
“别过来。”傅明珠快速说。
无先生又无声地退了回去。
傅明珠大胆地顺势双手圈住穆尔丹的脖子,“你让他们退兵。我跟你回草原,你说的那些,我能帮你实现。”
她自信的眼眸熠熠生辉。“我是傅家的孩子,我从小学的都是辅佐君王之道。你再找不到比我更适合和你一起,实现北冥治要的王妃了。”
两人不知道对视了多久。
穆尔丹忽而轻轻笑了。他轻轻拍了拍傅明珠灰扑扑的脸,搂着她的腰身在她耳边一字一句。
“你要跟我去草原?你的弟弟,你的家国,你都能舍下?即便能,草原上尽是风沙,缺衣短食,兄弟共妻,你能忍受?即便你能,以北冥的生存环境,年年侵扰大萧是不可避免的,你一个萧人,跟我去做个北冥人,不会被北冥接受,也不会再被萧人接纳,你将终身背负着骂名,孤苦伶仃地死在草原的风沙里。你能接受吗?”
越说越吓人。
傅明珠却不为所动。“没有你的北冥,或许是这样。但有了你和我的北冥,必不会是这样!就像你曾经写下的,北冥的发展有许多可能,不是一定要靠战争来实现。”
她语气越发温柔:“现在停战,不止是减少了萧军的伤亡,同样也是减少了北冥的伤亡,避免萧冥之间更多的仇恨。草原生息艰难,但你也看到了,很多北冥人并不适应草原以南的生活。他们抢了萧人的东西,能用的带回了草原,不能用的都当个没用的摆设,这不是一代人能改变的。而你们没有在萧地繁衍多代的机会。”
“大家各退一步,于大萧是收复失地,于北冥是休养生息,何况,你还能带走我,傅家的明珠,北冥的希望。”
穆尔丹收紧手臂:“你的口气不小啊,王妃……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本事也和口气一样大呢……”
他盯着她的眼睛,“所以,说了这么多,你对本王这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傅明珠任由他搂着自己贴近,一字一句:“你既是北冥人,又是大萧人,你身体里流着的血液让你既具备双重身份,又不能被两者纯粹地接纳。而我,自平安城破,被你掳走的那一刻起,也同样开始不被两者接纳了。我是被大萧和傅家放弃的棋子,但我并不恨他们。如果有机会让两者休战,世代和平,我愿意尽平生之力去实现。”
“你是我的王,是我的战友,是我动心过的男人。你对我是什么感觉,我对你便大约也是什么感觉。换个人,我不可能跟他走,哪怕他雄心壮志,能力超群。只有你我,是一样的。只有你我,才能共情。”
她的眼睛很亮,她踮起脚,将自己的嘴唇凑了过去。
无先生在暗处手臂微微颤动,头后仰靠在墙边,眼眶有些发热。
傅明珠在想什么,他现在知道了。
这个他从小陪伴长大的姑娘,终于在这一天,要展开她的翅膀,脱离那个奢华又腐朽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