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齐静静听完,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拿起案上的西域舆图,指尖落在高昌、焉耆与伊州的连线处。
“蒋卿所言,朕何尝不知?”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昔年汉武轮台之悔,《盐铁论》中‘边民之苦’的记载,朕诵读于心。若真要强行迁民,岂止是取乱之道,更是自毁基业。”
他俯身取来另一卷文书,递到蒋敬面前:“卿且看,这是耶律大石与折可大联名上书的《西域建设十策》,所谓‘建设军团’,并非朕要大规模发配百姓。”
姜齐指着文书条目细细解释,“其一,以军屯为核心。西域现有驻军近五万余人,都是各部兵卒,效仿汉之戍田卒,战时为兵,闲时为农,优先开垦高昌周边熟地,且耕且守。当年汉武帝‘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于朔方以西’,正是此理,既解军粮之困,又免转输之劳。”
蒋敬的目光渐渐缓和,指尖划过“军屯”二字,若有所思。
“其二,以罪徒补人力。”姜齐继续说道,“国内现有驰刑徒与免刑罪人近两万,可择其强健者,配以农具迁往西域,许以‘屯田满五年免罪复籍’之诺。东汉经营河西时,便以驰刑徒为屯田主力,此举既减内地牢狱之患,又增西域耕作之力,实为两全。”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其三,以流民应急需。中原近年虽无大灾,却有不少无地流民,可传诏各地,许以‘西域授田百亩,三年免赋’,自愿前往者登记造册,官府仅提供单程粮草与种子,绝不强征。如此一来,愿去者皆是为生计所趋,必能安心耕作;不愿去者,亦无怨言。”
蒋敬反复翻阅《西域建设十策》,又对照手中的户籍册与耕地舆图,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眼眶却愈发泛红。
“陛下思虑如此周详,臣……臣竟不知,是臣孟浪了。”他起身欲叩首谢罪,却被姜齐一把扶住。
“蒋卿何罪之有?”姜齐扶起他,目光扫过殿外沉沉夜色,“昔年魏征犯颜直谏,方有贞观之治。朕今日若听不到卿的诤言,贸然推行移民之策,才是真的错了。”
他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高昌城的标记,“西域之事,急不得。当年两汉经营河西,从初设四郡到屯田成规模,用了整整三十年。朕所求者,非一蹴而就的繁华,而是循序渐进的稳固,先以军屯立根,再以罪徒拓土,后以流民繁衍生息,如此十年,方能让大乾旗帜真正扎根瀚海。”
蒋敬望着姜齐坚毅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白日在户部查阅的汉简抄本,上面记载着“殖谷实边,省转输之役”的古训,此刻才真正明白帝王的深意。
“陛下既已有万全之策,臣愿为西域建设督办粮草。”他躬身行礼,语气无比坚定,“臣即刻核查各地粮仓,确保军屯种子与罪徒粮草按时拨付,绝不让一人因缺粮而死。”
姜齐望着这位赤诚的臣子,露出欣慰的笑容。
乾阳殿的烛火映照下,两份舆图重叠在一起,一份刻着民生疾苦,一份绘着边疆宏图,而连接两者的,是君臣同心的治国初心。
送走蒋敬后,姜齐独自留在殿内,将《西域建设十策》与汉代屯田史料并排放置。
烛火跳动间,他仿佛看到了朔方以西的田垄,看到了河西四郡的炊烟,更看到了高昌城外,戍田卒们引水灌田的身影。
他提笔在文书末尾批下“依议”二字,又补充道:“着耶律大石优先兴修水利,效仿汉之‘引河及川谷以溉田’,在塔里木河沿岸筑渠开沟;令萧干在伊州设互市,以丝绸换取西域良种,助屯田之兴。”
户部衙署的日光已西斜,孔厚在廊下踱来踱去,靴底磨得青石板作响。
自蒋敬入宫后,他便坐立难安,案头摊着的《西域耕地清册》与《全国丁口统计》早已被指尖翻得卷边,高昌周边可耕之地仅八千余顷,而若强行迁民,单是从河西走廊转运粮草,耗费便需国库半年收入。
“蒋兄!”见蒋敬跨进院门,孔厚几乎是扑了上去,攥住他的衣袖追问,“陛下是不是要学汉武帝强徙三辅之民?前日吏部同僚说,已在草拟迁户文书,我这心里头直打鼓啊!”
他指着案上的清册,声音发颤,“西域年降水不足三成,去年冬雪又少,春耕无水,迁去的人怕不是要成了荒野孤魂?”
蒋敬扶着廊柱喘匀气息,接过孔厚递来的凉茶一饮而尽,抬手擦去额角汗珠,哑着嗓子笑道:“你啊,还是老样子,遇事就慌。陛下何等精明,怎会重蹈轮台覆辙?”
他拉着孔厚走进值房,反手掩上门,“陛下的西域建设,根本不是强行迁户,而是步步为营的百年计。”
“第一层,以军屯立根,解眼下之困。”蒋敬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兵”字,“耶律大石已上书,说高昌城外有前代屯田旧址,只需修复渠坝,便可引水灌田。”
孔厚眉头稍展,却仍有疑虑:“可军卒多是武人,不善耕作,种子农具也需从内地调运,这调度可不是易事。而且,那些部族之兵,多是牧民……更加不善!”
“这便要说到第二层,以流民拓土,顺民心而为。”蒋敬笑意更深,取出袖中抄录的诏书草稿,“陛下借鉴汉代‘假民公田’之策,令各州府招募无地流民,许以‘西域授田百亩,三年免赋’,官府仅提供单程粮草种子,绝不强征。”
他指着草稿上的条文解释,“就像东汉章帝元和年间,将上林苑公田假给贫民,免租三年,流民为生计所趋,自然愿意前往。如此一来,愿去者皆是自愿,既解内地水患难民之患,又增西域民力,两全其美。”
孔厚拿起草稿反复细看,眼中的焦虑渐渐消散:“那罪徒安置呢?前日刑部移文,说有两千驰刑徒待处置,莫非也要送往西域?”
“正是。”蒋敬点头,“陛下已下旨,择强健罪徒配以农具,许以‘屯田满五年免罪复籍’。这法子东汉早有先例,当年河西屯田,便以驰刑徒为骨干,既减牢狱之负,又补人力之缺。”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你看,军屯守要害,流民拓新田,罪徒修水利,三者互为补充,西域的根基便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