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亶听完,没有立刻表态。
他站起身,吩咐护卫道:“看好他们,莫要为难,但也别让他们离开。”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柴房,留下水老鼠等人面面相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位官老爷到底信不信他们的话。
苏亶没有回自己的官廨,而是径直去了越王李泰在王府深处开辟出来的“格物院”。
这里与王府其他地方的庄重华贵截然不同,更像一个巨大的工坊,空气中弥漫着木屑、金属和油料的味道,墙上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图纸,桌上地上堆满了模型、零件、半成品的机械。
身材越发圆润的李泰,正穿着沾满油污的工匠短褐,趴在一个巨大的木架子上,聚精会神地调试着一个由齿轮和连杆组成的复杂装置,连苏亶进来都没察觉。
“殿下。”
苏亶站在门口,提高声音叫了一声。
李泰这才抬起头,圆脸上沾着一点墨迹,看到苏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哦,苏长史啊,有事?快看看我新设计出来的齿轮,放在船上正好合用!”
“几套齿轮组合起来,能够大大减少人力!”
他兴致勃勃地就要介绍。
自打来到扬州之后,李泰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新爱好,并且为之无比痴迷。
“殿下...”
苏亶无奈地打断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
“臣有要事禀报,关乎睦州水路,乃至可能……涉及地方安稳。”
他把刚才从水老鼠等人那里听来的关于小武和火凤社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对方整合势力的严重性,以及可能对扬州商贸造成的冲击。
李泰听完,手里拿着一个小扳手,在旁边的工具台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脸上却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反而带着点了然。
甚至还隐隐有点看好戏的笑意。
“哦,你说那个小丫头片子啊。”
李泰的语气轻松得好像在谈论邻家小孩又闯了什么祸。
“她啊,是挺能折腾的,不过造反...哈哈哈,你想太多了,绝对不可能。”
苏亶一愣,问道:“殿下认得此女?何以如此笃定?”
李泰放下扳手,拿起一块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污,慢悠悠地说道:“我当然认得,她师父是陈硕真。”
“陈硕真?”
苏亶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猛地想起。
“可是当年在江南闹出好大风波,后来……后来被收服的那个火凤社圣女?她不是去了河东,在竹叶轩的分行……”
“没错,就是她。”
李泰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陈硕真现在可是柳大哥手下得力的掌柜,管着河东一大摊子事,忠心得很。”
“这小武,就是她唯一的入室弟子,得了真传的。”
苏亶心头剧震!
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小武,好像就是武士彟的次女!
武士彟那个死鬼可有可无,关键是小武的母亲杨氏!
那位杨夫人,如今可是竹叶轩旗下十大会馆中举足轻重的二号人物,权势和影响力远非一般商贾可比。
“杨夫人的女儿?”
苏亶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李泰看穿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道:“说她是柳家的孩子,也不为过,杨夫人早就带着女儿投靠了柳大哥,小武那丫头,从小就是在我姐姐和柳大哥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跟许大掌柜家里的许昂、许颦都熟得很。”
他指了指脑袋。
“这丫头,灵性是真有,就是性子太野,闲不住。”
苏亶这下全明白了。
难怪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原来是因为背景硬得吓人!
他之前的担忧瞬间转化成了另一种不安,他试探着问道:“那……那她此番在睦州如此兴风作浪,难道是……驸马的意思?竹叶轩要彻底掌控江南水道?”
如果是柳叶的布局,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牵扯更大。
李泰摆摆手,走到一个正在缓慢转动的发条青蛙模型旁,饶有兴致地拨弄着。
“不是,柳大哥才没空管她这点小事呢,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他的海图和倭国挖矿那点事儿,年会够他忙的了。”
“纯粹是这小丫头自己闲得发慌,翅膀硬了想出来扑腾扑腾,继承她师父的衣钵,当个威风凛凛的江湖大姐头呢。”
李泰的语气带着点调侃,仿佛在说一个不懂事的小辈在玩过家家。
“可殿下……”
苏亶还是有些忧虑。
“她这般强行整合,手段酷烈,已激起本地势力强烈反弹。”
“今日便有那几个江湖人士冒死前来告密,若真酿成大规模火并,地方动荡,终究是祸事。”
“而且,她打着火凤社旗号,私造船只,训练人手,万一……”
“万一什么?”
李泰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多了分认真。
“苏长史,雏鹰想飞,总得自己摔打,她想继承陈硕真的位置,想当江南水道的‘瓢把子’,那就得自己有能力镇住场子,摆平所有风浪。”
“这是她的选择,柳大哥也好,杨夫人也罢,最多在她真快淹死的时候拉一把,不会事事替她兜着...至于造反?”
李泰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语气笃定。
“绝无可能,她没那个想法,更没那个胆子。”
“柳家给她的根基和前程,比在江南当个草头王强百倍,她折腾,无非是少年意气,想证明自己罢了。”
他看着苏亶依旧紧锁的眉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长史,你呀,把心放回肚子里,江南水道乱不了天。”
李泰踱了两步,眼睛瞟向窗外还在飘着的细雨,似乎有了决定。
“那几个告密的江湖人,你也不必关着了,审也审过了,没什么大价值,把他们交给小武那丫头自己处理吧。”
“交给小武?!”
苏亶一惊。
“这…殿下,这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他们去王府告密,被小武知道,只怕……”
“怕什么?”
李泰打断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冷酷的精明。
“正好让她知道,她做的事不是没人盯着,让她也掂量掂量,行事是不是该更讲究点分寸。”
“至于这几个人…是他们自己选的告密这条路,就要承担后果。”
“是生是死,看小武的心情,也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江湖事,江湖了,你把人看好了,过两日,我让人去你那儿提,直接送到睦州火凤社门口。”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处理几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苏亶看着李泰圆润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侧脸,心中滋味复杂。
他明白了李泰的意思。
既默许,甚至某种程度上纵容小武在江南的游戏,划定了底线,又用这几个告密者给她一个明确的警告和考验。
至于那几个江湖人的死活…在越王殿下眼里,大概真的如同草芥。
“是,臣…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苏亶压下心头的波澜,躬身领命。
他最后看了一眼李泰,这位王爷又已拿起工具,沉浸到他那些会动的木头和铁疙瘩里去了。
苏亶摇摇头,无声地退了出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