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坊竹叶轩总行内,早已不复往日的办公肃穆,却也没到张灯结彩的喜庆。
巨大的厅堂早就被改造成了会场,红绸彩带恰到好处地点缀在梁柱之间,既不显寒酸,也不过分奢靡,透着一股务实的热闹。
匠人们在做最后的调试,确保灯笼、牌匾都稳固牢靠。
伙计们脚步匆匆,抱着成摞的锦垫,擦拭着光可鉴人的案几,低声交换着指令。
最先抵达的,是竹叶轩散落在大唐天南海北的分号掌柜们。
他们或风尘仆仆,或精明干练,穿着各色彰显地方特色的锦袍裘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声响成一片,驱散了冬日的最后一丝寒意。
“哎呀呀,王掌柜!一年不见,愈发精神了!听说今年登州港的货量又涨了三成?真是了不得!”
一位来自洛阳的胖掌柜拍着一位精瘦汉子的肩膀,声音洪亮。
“张掌柜过奖,过奖!全靠总行调度有方,咱们不过是跑跑腿。”
登州王掌柜嘴上谦虚,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倒是你的洛阳分号,丝绸瓷器走量,那才叫一个财源广进,听说东都的贵人们都认准了您的铺子?”
“哪里哪里,都是托东家的福,托大掌柜的福!”
张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
类似的对话在厅堂各处响起。
岭南来的掌柜说着香料和象牙的行情,蜀中的掌柜谈论着蜀锦的新花样,江南的掌柜则交流着水运的便利与成本。
吹捧业绩是固定节目,也是无形的较劲。
谁的分号盈利高,谁开拓了新的商路,谁处理了棘手的麻烦,都是他们身份和能力的佐证。
然而,在靠近主台的一侧,氛围却截然不同。
李义府、马周、来济、上官仪等几人并未参与那些地方掌柜的热络寒暄。
他们或坐或站,神态轻松,正在低声交谈,或是检查着手中的册子。
他们并非掌管某地一城一池的分号掌柜,而是执掌着竹叶轩庞大商业帝国中某一根关键命脉的产业掌柜。
地方掌柜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甚至敬畏。
“瞧见没?那几位才是我竹叶轩真正的顶梁柱。”
一位来自太原的老掌柜捋着胡须,低声对同伴感慨。
“啧啧,他们这种执掌一门产业的掌柜,这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谁说不是呢?”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掌柜接口,眼神热切。
“李掌柜动动嘴皮子,整个大唐的酒价怕都要抖三抖,马掌柜一笔下去,怕不是几十上百万贯的银子就流动起来了,这位置,想想就...”
“想也白想!”
另一个声音泼了冷水,是位在竹叶轩年头颇长的老资格。
“你以为这位置是熬资历就能上的?看见没,李义府、马周、来济、上官仪...哪个不是早年就跟在大东家身边,手把手教出来,一起摸爬滚打出来的?”
“那是心腹中的心腹,本事更是拔尖中的拔尖!”
“咱们这些外放的,能把一亩三分地管好,让总行少操点心,就算对得起这份俸禄了。”
“想一步登天执掌一方产业?难如登天咯!”
这话引起一片低声附和,羡慕中夹杂着认清现实的唏嘘。
他们明白,产业掌柜的位置,不仅需要超凡的能力和眼光,更需要大东家柳叶无条件的信任,那是经年累月、生死相托才建立起来的关系。
就在这时,总行大门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不是伙计的忙碌,而是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喧嚣和肃然。众人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身着各色华贵常服的文武百官、王公贵胄们,在竹叶轩知客的引导下,络绎不绝地走了进来。
紫袍、绯袍、玉带、金冠...
平日里只能在朝堂或重大典礼上才能见到的大人物们,此刻竟齐聚在这商贾之地。
尽管穿着便服,那份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和彼此间熟稔的寒暄,瞬间让整个大厅的气氛都变得不一样了。
“房相!”
“长孙大人!”
“哎呀,老国公也来凑这热闹?”
“哈哈,柳叶请客,老夫岂能不来?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河间郡王,真是稀客啊!”
“江夏郡王竟然也到了!”
认出来的官员勋贵们互相拱手致意,脸上带着几分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
议论声更低了,地方掌柜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这些贵人,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大厅侧后方,一间相对僻静的厢房内,炭火烧得正暖。
柳叶穿着舒适的常服,捧着一杯热茶,正悠闲地看着窗外庭院里清扫积雪的伙计。
薛礼一身劲装,腰佩横刀,如标枪般立在门内阴影处,沉默得像块石头。
褚彦甫则坐在下首的小案旁,翻看着一卷厚厚的账目,偶尔提笔记下什么。
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寒气。
当朝首辅房玄龄,裹着一身深色裘袍,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走了进来。
他反手带上门,隔绝了外间的喧嚣,目光锐利地落在柳叶身上。
“王玄策带回来的金子银子,堵上你竹叶轩的窟窿还不够?”
房玄龄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连房间里的暖意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他走到柳叶对面,也不坐,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非要闹出这么大动静?弄个商贾年会,把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亲王国公一网打尽?柳叶,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叶慢悠悠地啜了口茶,抬眼看向这位老相识。
“房相,火气别这么大。大冷天的,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我这茶可不错,刚送来的武夷岩茶。”
房玄龄不为所动,依旧站着,只是眉头锁得更紧。
“少跟我打马虎眼!柳叶,你我相识多年,你那些弯弯绕的心思,老夫不敢说全懂,但也知道绝不止热闹热闹这么简单!”
“这铺天盖地的请柬,惊动天颜,你到底有何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