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脚下的晨雾刚被日头蒸出半透明的轮廓,石艺厂的轰鸣声就裹着青石板的冷冽气息漫了开来。周美丽蹲在码得齐整的石料堆前,指尖划过新到的青石板纹理,卷尺在她手里灵活地打了个转,军绿色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出圈白花花的毛边,倒比布料原本的颜色更惹眼。她用根红绳把头发松松绾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额角的汗黏成细绺,随着俯身的动作轻轻晃悠。
“美丽姐,新官上任的感觉如何呀?”
带着点戏谑的嗓音从身后飘过来,周美丽捏着卷尺的手顿了顿,慢悠悠转过身。二懒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烟纸被牙齿咬出个小坑,他斜倚在铲车的铲斗上,军胶鞋的鞋跟在金属上磕出轻响。许前进拎着个帆布包站在他左后方,包口露出半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小吴则攥着本牛皮笔记本,笔帽别在耳朵上,倒真像来开现场会的模样。
“你问问二懒叔就知道了。”周美丽扬了扬下巴,目光在三人脸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许前进的帆布包上,“许书记这是给石艺厂送慰问品来了?我可听说供销社新到了一批茉莉花茶。”
许前进连忙从包里摸出烟盒递过来:“刚从供销社顺的‘大生产’,试试?”见周美丽摆手,他又把烟递向二懒,擦着火柴的瞬间,橘红色火苗在他眼里跳了跳:“二懒叔,您跟美丽姐搭档这些日子,她这新厂长当得怎么样?”
“什么感觉?”二赖猛吸口烟,烟圈从鼻孔里钻出来,在晨光里散成淡青色,“哎,只要你许前进在任上多待一天,我和美丽就别想有消停时候——前天刚帮着修了破碎机,昨天又得盯进料的磅秤,这日子过得比石磨还转得勤。”
“二懒叔这话就不对了。”小吴赶紧往前凑了两步,笔记本在手里转了个圈,“大伙聚在一起打拼才更有意义嘛,人活着不忙忙碌碌,跟后山那些风化成渣的石头有啥区别?”
“小吴说得在理。”许前进把烟蒂往鞋底按了按,火星子在粗粝的橡胶上灭了,“我们过来就是想听点实在的,厂里有啥需要镇上搭把手的,缺人还是缺料,尽管开口。”
周美丽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掌心的纹路里还嵌着石屑,她嘴角勾起抹笑:“哦?原来两位是来搞反馈的?就是不知道这反馈带没带点实在东西——总不能光靠嘴说吧?”
“美丽你别打岔。”二懒瞪了她一眼,眼角的皱纹挤成个括号,“谈正事。”
“正事啊?”周美丽往车间瞥了眼,车床转动的嗡鸣里混着工人的吆喝,“南山石艺厂现在就像刚上了油的轴承,进料的卡车天天来,加工的石狮子昨天刚发走两车,出货的账本记得比小葱拌豆腐还清楚。二位领导要是没别的指教,不如——”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尾音在空气里打了个旋,“兑现下之前许书记许诺的那顿饭?”
“我啥时候答应请客了?”二懒猛地直起腰,手里的烟蒂差点掉地上,他扭头瞅着小吴,“小吴你听见了?我可没说这话。”
“我们说的是许前进啊。”周美丽赶忙说道,惹得小吴憋笑着翻开笔记本,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字,“上次在活动大院开会,许书记说等石艺厂走上正轨,就请大伙吃顿好的,我这都记着呢。”
许前进爽朗地笑起来,拍了拍帆布包,里面传出搪瓷缸碰撞的脆响:“没问题!开车走,想吃农业社的大锅饭还是去东山的‘聚福楼’?你们说了算。”
“就去农业社的大锅饭吧。”周美丽弯腰把卷尺塞进裤兜,金属扣撞在钥匙串上叮当作响,“我们这厂子刚起步,铺张浪费不好,再说——”她朝车间里喊了一嗓子,声音穿透机器的轰鸣,“王师傅,我中午出去一趟,下午三点的货车到了记得卸车!”车间里传来声中气十足的应和,混着铁锤敲石头的“叮当”声,她才转头对许前进说,“我们可是拖家带口去消费啊前进,农业社那口直径三尺的铁锅,够咱们折腾的。”
“钱备着呢。”许前进拍了拍口袋,硬币碰撞的脆响混着笑声滚出来,“二懒叔放心,今天管够,连马婶腌的鬼子姜都让她多端两盘。”
小吴已经摸出手机开始拨号,指节在屏幕上飞快地戳着:“我叫上水灵和香玲姐,再问问我岳母家有空没,人多热闹——她老人家腌的酸豆角,配大锅菜绝了。”
“那我把我哥嫂、我爹妈也叫上。”周美丽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跳得飞快,“我爹前两天还念叨,说要谢谢许书记帮着跑下的环评手续,不然这石艺厂还得在图纸上趴着呢。”
“加我一个!”二懒往轿车座上一靠,嗓门比破碎机还响,“我得把我女婿刚子叫来,让他跟领导们认认脸,以后石艺厂的运输队还得靠他多盯着——那小子开货车跟耍杂技似的,稳当!”
“跟我套关系没用。”许前进故意板起脸,手指在自己胸口点了点,“我一毛不拔,刚正不阿,想走后门得先过我家香玲这关。”
“拉倒吧你。”二懒嗤笑一声,烟蒂在鞋底碾得更碎了,“去年是谁大雪天揣着两袋米,深一脚浅一脚走二里山路,给村西头的五保户送过去?刚正不阿能把棉裤都走湿了?”
许前进被戳穿老底,挠着头嘿嘿笑:“那不是应该的嘛。小吴,再给刚子打个电话,让他提前去农业社占个大圆桌,最好是靠灶台的,能看见马婶颠勺——她那铁锅炖菜的火候,差一秒都不是那味儿。”
周美丽已经打完电话,正低头系着工装裤的鞋带,绳结在脚踝处勒出道红痕:“我哥说他顺便去接我爹妈,估计比咱们先到。对了,刚子今天是巡逻吧?正好让他看看我们厂新订的石料,他要是能找到更便宜的运输渠道,以后就长期合作——运费能省一分,工人的奖金就能多一分。”
“这才叫正事。”二懒从车上跳下来,拍了拍满是灰尘的裤子,裤腿抖落的石屑在晨光里飞,“别光想着吃,吃完了该干啥还得干啥。石艺厂的账得记清楚,一分一毫都不能含糊,西岭的荒坡改造也得盯着,许书记可是把镇上的专项款都要过来了,那可是国家的指定款项啊。”
“放心吧二懒叔。”周美丽往厂房走,声音随着脚步飘过来,带着点石屑的质感,“我去跟会计交代声,让她把上周的出货单理出来,咱们现在就走?”
许前进已经把帆布包扔进了车斗:“走,弄业社的铁锅炖菜,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马婶的贴饼子得抢着吃才香。”
小吴挂了电话,小跑着跟上,笔记本在手里颠颠晃晃:“水灵说她带点自家种的黄瓜,刚摘的还带着刺呢,香玲姐说要去给马婶搭把手,连我岳母都要拎只自家养的芦花鸡过去——这下可不是大锅饭,是流水席了!”
二懒最后一个上车,关车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周美丽留在石料堆上的卷尺,阳光透过卷尺的刻度,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他忽然想起几天前,这女人攥着石艺厂的营业执照在石艺厂门口哭,眼泪把执照上的红章晕开个小圈,她说怕搞砸了乡亲们信任,夜里都能梦见石料堆塌了。可如今她站在石料堆前的样子,脊背挺得比后山最直的松树还挺拔。
“都坐稳了!”许前进踩下油门,皮卡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着往前冲,车斗里的帆布包晃悠着,露出半截印着“安全生产”的红绸带,风把绸带吹得猎猎响。二赖扒着车窗往后看,石艺厂的厂房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了南山脚下一个灰扑扑的点,可那点里奔涌的热气,却像要把整座山都捂得暖和起来。
农业合作社大锅饭的院子里早已支起了圆桌,马婶在灶台前颠着铁锅,菜香混着柴火的烟味儿飘出二里地,引得院墙上的芦花鸡都伸长了脖子。连水灵抱着个绿皮大西瓜往井台跑,瓜皮上的白霜蹭了她胳膊肘,香玲姐正攥着周美丽母亲的手说话,老太太用围裙擦着眼角,肩膀一抽一抽的,不知是哭是笑。周美丽的父亲蹲在墙角,正跟二懒的女婿刚子比划着什么,两人手里都捏着瓶冰镇啤酒,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积出小小的水洼。
许前进被周美丽的哥拉着碰杯,搪瓷缸相撞的脆响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小吴正给二懒的女婿刚子讲石艺厂的规划,手指在笔记本上画着圈:“等年底盈利了,就给厂里盖间新食堂,让马婶专门给大伙做饭。”二懒站在院子中央,看着满院子的人,忽然觉得这大锅饭的热气,比任何文件上的字都要实在——那是掺和着汗水和盼头的温度。
“吃菜吃菜!”马婶端着一大盆炖鸡出来,粗瓷碗在桌上磕出清脆的响,油星子溅在桌布上,开出朵小小的黄花儿,“顺子媳妇说了,吃完这顿,明天就去石艺厂上班,给大伙做饭!保证顿顿有肉,天天换样!”
满院子的笑声混着碰杯声,周美丽举着搪瓷缸站起来,阳光落在她眼里,亮得像淬了火的钢:“敬大伙!敬这口热乎饭,也敬咱们往后的日子——日子就跟这石艺厂似的,越打磨越亮堂!”
二懒跟着仰头灌了口啤酒,酒液顺着喉咙往下淌,带着点麦芽的甜丝丝的劲儿。他瞅着院子里闹哄哄的人群,忽然觉得这南山脚下的日子,总算要跟石艺厂的青石板一样,在轰鸣声里磨出崭新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