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前进捏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泛白,听筒里派出所小王的声音还裹着破案后的急促,像刚跑完山路的喘:“许支书啊,那几个犯罪嫌疑人都认了!背后主谋就是洛虎,这小子真鬼得很,居然在看守所里就遥控指挥了这场事件!”
窗外的晚霞正把西天烧得通红,橘色的光淌过窗棂,落在墙根下蜷着的老黄狗身上,给它灰扑扑的毛镀了层金边。许前进望着那团暖融融的影子,喉结上下滚了滚:“社会太复杂了,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啊。”声音里裹着股说不清的疲惫,像被晒蔫了的玉米秆,“就让这些邪恶之徒,接受法律的审判吧。”
“哎,您说得是。”小王在那头应着,听筒里传来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好了许支书,没别的事我挂了啊。”
“好,你忙吧,忙吧。”许前进慢慢按下挂断键,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看见自己映在上面的脸——鬓角的白头发又多了些,像落了层没扫净的霜。
“快快快,吃饭吃饭!”香玲端着最后一盘炒青菜从厨房出来,蓝布围裙上沾着几点油星,像落了几粒菜籽,“菜都凉透了,热了两回了,再热就成烂泥了。”
许和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瓷碗发出清脆的响:“是啊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过去的就忘了吧,想再多也没用。”他刚从石艺厂回来,蓝色工装裤膝盖处沾着细碎的石渣,像落了层星星点点的雪。
许前进没动筷子,目光落在桌角那瓶老陈醋上。玻璃瓶身上的标签被岁月浸得发皱,边角卷成了小喇叭,露出里面深褐色的醋,稠得像化不开的心事。“你们说说,七八十年代能有这样的事吗?”他忽然开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恨铁不成钢的火气,“居然能操控伤人,操控这么多人!这世道……”
“爹!”许和平赶紧打断他,筷子夹起块烧豆腐往他碗里送,豆腐颤巍巍的,“快别说了,吃饭。就当我多嘴,您消消气,气着身子不值当。”
旁边的小叶也跟着劝,她是和平的媳妇,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像怕惊着谁:“对对对,吃饭吃饭。啥都不谈,啥都不说,先把肚子填饱最要紧。”
“就是!”香玲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多大点事,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操那闲心干啥。”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伴着蛮子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隔着院墙都能震得窗纸颤:“前进在家不?”
许前进他们赶忙站起来,就见蛮子牵着二懒和燕子,一大家子涌了进来。蛮子是村里有名的直性子,嗓门比村口的大喇叭还响;二懒总是笑眯眯的,眼角堆着细纹,手里常年挎着个蓝布包,里面装着给孩子的糖果;燕子是他们的闺女,眉眼亮堂得像山涧的泉水,就是性子执拗,跟她爹一个样,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来来来,坐,快坐!”香玲忙着往屋里让,顺手把刚用抹布擦过的板凳往他们跟前挪,木凳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吱呀”声,“我去给你们倒茶,刚沏的茉莉花!”
“不了不了,不喝了。”二懒摆着手,脸上的笑容收了收,露出点正经神色,“我有正事找你们商议呢。”他把燕子往前推了推,像推个刚摘的苹果,“这不,燕子想开个直播公司。东山那边地皮租金太高,我寻思着在自家院子里盖几间房当直播间,可她呢,又嫌家里不像公司样,没排场。”
蛮子在一旁帮腔,手里的布包往怀里紧了紧:“就是,我们老的也不懂这些新门道,啥直播不直播的,听着就玄乎。想着你们人多,脑瓜子活,思想也开阔,过来问问你们的主意,人多力量大嘛。”
燕子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布料被捻出几道褶子,小声说:“也不是嫌家里不好,就是觉得……办公司总得有个像样的地方,不然人家合作方看了也不放心,显得咱不正规。”
“燕子姑,我倒觉得……”小叶放下筷子,身子往前倾了倾,认真地看着燕子,“你还是干老本行好。开什么直播公司啊?投资大,还得招兵买马租设备。我听县城里做电商的朋友说,现在直播的红利早就过去了,竞争得头破血流,未来前景堪忧得很。”
她顿了顿,伸出手指掰着算:“你干小吃多好啊,本小利润大。想干了就出摊,不想干了就歇着,啥损失没有。投资小,回报还快,东山那边小吃街不是有空铺子吗?找个十来平的小地方,支个摊子就能开张,多省心。”
“是啊是啊!”蛮子赶紧接话,嗓门又亮起来,震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小叶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我和你二懒爷爷也是这个意思,她爷爷以前也常说,做买卖得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别追那些虚头巴脑的,风一吹就跑了。可燕子她……”
“我哪有不听啊。”燕子抬起头,眼睛里蒙着层水汽,带着点委屈,又透着股不服输的犟劲,“只是我还没想好。爷爷那套老理,现在不一定都管用了啊,时代不一样了嘛。”
许前进嚼着嘴里的饭,含混不清地搭话,嘴角还沾着点米粒:“燕子啊,我也觉得开小吃好。东山那边小地方好找得很,找个临着路口的,人来人往的,卖你最拿手的荠菜馄饨、红糖发糕,保准火。我去县城送货时,就常想你做的发糕,暄软香甜,比城里那些连锁店的好吃多了,不是一个味儿。”
香玲一直没说话,指间夹着的筷子在碗沿轻轻点着,这时忽然“笃”地敲了敲桌子。众人都停下来看他,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墙根下老黄狗打哈欠的声音,还有远处稻田里的蛙鸣。
“想做什么,先想清楚自己手里有啥。”蛮子慢悠悠地说,目光扫过燕子,像春日的阳光拂过刚发芽的苗,“你爷爷当年摆摊卖豆腐,推着个独轮车走街串巷,凭的不是别的,是豆子泡得透、石膏放得准,磨出的浆子细。现在时代变了,可有些理没变——手里的活计硬,走到哪都吃得开。”
许前进端起面前的搪瓷茶杯,抿了口凉茶,茶叶在杯底打着转:“直播也好,小吃也罢,别听旁人说前景咋样。得问你自己,夜里睡不着时,是想着镜头里该说啥词儿、灯光该打多亮,还是想着明天该买多少斤荠菜、发面该发几个时辰。想明白了,就去干,干砸了也不后悔;想不明白,就再等等,别急着把家底投进去,稳当最要紧。”
燕子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是被风吹散了雾,那点委屈和犟劲渐渐化成了清明。她攥着衣角的手松开了,手指舒展开来,嘴角慢慢勾起个笑,像雨后初晴的月牙:“前进哥,您这话……我好像有点懂了。”
蛮子一看闺女松了口,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像朵晒开的菊花:“懂了就好!走,回家!我明天一早就带你去东山看铺子,你爹还藏着罐去年的新茶油,香得很,正好给你炸油饼用,保准香飘一条街!”
二懒也笑着拉燕子的手,掌心温温的:“是啊,先去看看铺子,不合适再想别的辙。日子长着呢,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慢慢琢磨。”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走了,院门外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远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刚才的安静。香玲把凉透的菜端回厨房,瓷盘碰着铁锅发出叮当声,嘴里念叨着:“还是老许说话管用,三言两语就把事儿说开了,比我们磨破嘴皮子都强。”
许和平给爹碗里添了点热汤,汤面泛起细密的波纹:“爹,您刚才那番话,比我在厂里听的那些管理课都实在,句句在理。”
许前进望着门口那棵老槐树,晚风正吹得叶子沙沙响,像谁在低声絮语。他想起洛虎那小子小时候,总跟着和平燕子在树下玩弹珠,那时的孩子眼里,最值钱的就是颗透亮的玻璃珠,赢了能高兴一整天。谁能想到,长大了会走上歪路呢。
“吃饭吧。”他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菜叶上还沾着点蒜末,“菜凉了,心可不能凉。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一步一步走稳当喽。”
夜色慢慢漫进院子,像浸了水的棉絮,温柔地裹住了屋檐、槐树和晒谷场。桌上的节能灯晕出一圈暖黄,把一家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像幅安安稳稳的画,画里有烟火,有牵挂,还有晚风里慢慢舒展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