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前进将手机稳稳夹在肩窝与耳畔之间,右手握着的刻刀正与一块青田石缠绵。刀刃游走处,细碎的石屑簌簌飘落,落在铺着厚帆布的工作台上。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给那些灰白碎屑镀上层金辉,恍若谁随手撒了把碎星子,在光影里轻轻颤动。
听筒里传来周美丽的声音,带着南山特有的、被山风揉过的爽朗,尾音却悄悄裹着几分恳切,像浸了晨露的青苔,软乎乎地贴过来。
“前进啊,”她那边像是在院里,隐约能听见鸡雏啄食的啾鸣,还有风拂过老梧桐叶的沙沙声,“和平这身子骨,如今算是好利索了。你说,要不要让他到南山石艺厂来?”话音顿了顿,添了层无奈,“你是知道的,我这身子早不顶用了。前几日整理仓库,搬几块样品石就喘得像风箱,直冒虚汗。你就没想过?让和平来试一把,把咱们这石艺厂,真正做大做强?”
刻刀在石头上蓦地一顿。许前进眉峰微蹙,青田石肌理细腻如凝脂,稍有差池便会刻错线条。他迅速稳住手腕,指腹捻转间,将那道即将歪斜的云纹轻轻补正,石屑又落下几片,像叹息般轻。手机顺着肩头滑了半寸,他腾出左手扶住,声音里还带着刚沉心做事的微哑,像被石粉蒙过:“美丽姐,这担子,还是你挑着稳当。”
院子里的周美丽大约是挪了把竹椅坐下,听筒里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混着竹篾轻微的吱呀。“我挑?”她笑了声,带着自嘲,“我这老胳膊老腿,撑死了守着这摊子,不出岔子就谢天谢地了。可和平不一样啊。”声音陡然亮了些,“他年轻,以前在省城学的那些设计理念,新潮得很!再说,他打小在石堆里滚大的,石头的性子、纹路里藏着的脾气,比谁都摸得透。”
许前进放下刻刀,拿起桌边浸过茶渍的毛巾,慢慢擦去指缝间的石粉。那石粉细得很,蹭在皮肤上,像落了层霜。窗外,南山的轮廓正被暮色晕染得柔和,青灰色的山脊线蜿蜒起伏,像一块被岁月磨了百年的老青石,棱角都藏进了温润里。山脚下那片熟悉的厂房,便是南山石艺厂——三十年前,他和香玲美丽姐承包了,还有几个老石匠,一锤一凿垒起来的。
那时候的宋老板,性子烈得像刚开采的顽石,脑子却活泛,带着大伙儿从卖青石转到青石雕刻做出了名气,货箱一路远销到省内外,车辙印在山路上碾出深深浅浅的痕。可前些年,一场意外,宋老板选择了安享后半生退出石艺厂,后来又承包给许大宝,后来许大宝出事,周美丽走马上任。想起这些,许前进喉结动了动,像被石渣硌了下。
周美丽就这么顶了上来。一个女人家,既要应付工商税务的条条框框,又要盯着车间里的刀凿声,还得安抚那几个脾气比石头还倔的老石匠。不过数日,头发就白了大半,像被霜打了的苇花。二懒是她的副手,看着她熬得眼窝发红,眼底的红血丝比刻刀划出的纹路还密,心里不是不难受。可他自己呢?年轻时在采石场落下的腰伤,阴雨天能疼得直不起身,像被巨石压着,连呼吸都得轻着。
“和平他……终究还是年轻。”许前进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山脚下的厂房上,声音沉了沉,“处理事情毛躁。你忘了去年?他非要改传统的龙凤纹样,说要创新,结果做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的。客户全给退回来了,那批货压的资金,你我心里都有数,几乎掏空了厂里的底子。”
“年轻人犯错,不是常事吗?”周美丽的声音陡然高了些,像被石子投中的湖面,荡起涟漪,却又很快软下来,“他后来不是自己跑了半个月,挨家挨户给客户赔笑脸?还把自己攒的那点积蓄全拿出来,补了亏空。”她顿了顿,添了层欣慰,“打那以后,他就去省城进修了。回来后啊,整个人都沉了,说话做事都带着谱。前几日给我看新画的设计图,把咱们南山的老传说都融进去了,既有老祖宗的根,又带着新气,我看着心里头,亮堂得很!”
许前进没再接话,只望着远处的山。何和平,老厂长的独苗,名字还是他取的,盼着这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这小子打小就爱跟在父亲身后,在石堆里转来转去,抓起刻刀就不肯放,小手被磨出茧子也不喊疼。天赋是有的,性子却像他父亲,一股子冲劲,像刚开刃的刻刀,不知道拐弯。去年老厂长走后,他又伤又急,一门心思想证明自己,才栽了那跟头。
“再说了,”周美丽的声音忽然轻了,像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我这心口的毛病,越来越重了。上个月去医院,医生盯着片子说,不能再劳心费神,得静养。”她叹了口气,“和平要是能回来,我至少能松口气,在旁边帮他把把关,总比我一个人硬撑着强。前进,你是看着和平长大的,他那点心思,你还不知道?”尾音带了点哽咽,“他心里头啊,装着这石艺厂,装着咱南山的石头,就是脸皮薄,拉不下脸来跟你说。”
许前进的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着,笃、笃、笃,节奏竟和记忆里老厂长敲石头的声音重合了。那年他给和平做周岁酒,宋老板就这么敲着青石桌,笑着说:“这小子,将来准是块好料!”他忽然想起和平小时候,扎着俩羊角辫似的小辫(那时候流行留长发),攥着把小刻刀在废石料上划拉,鼻尖沾着石粉,像只小花猫,眼睛却亮得像山涧的泉水:“爹,等我长大了,要把咱们的石头,卖到北京去!”
山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带着草木的清香,还有远处石场隐约的凿声。周美丽深吸一口气,那股清冽漫过肺腑,喉结动了动,像是下定了决心:“前进啊,让和平……明天来厂里一趟吧。”
听筒那头静了片刻,接着传来许前进带着哽咽的笑,像雨过天晴的虹,又亮又暖:“哎,好!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就过去!”
挂了电话,许前进转身回工作台。那块青田石上,云纹已初具雏形,像流动的雾。接下来要刻的,是一只衔着灵芝的仙鹤。他重新拿起刻刀,手腕转动间,石屑再次纷飞,在阳光里跳着细碎的舞。夕阳落在他花白的发间,也落在那块渐渐显露出灵气的石头上,仿佛有细碎的光,正从时光深处漫过来,一点点爬上他的指尖,照亮着南山脚下那片,即将长出新故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