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州牧府,后堂书房。
檀香的静谧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心腹幕僚手持红翎急报,快步入内:“大人!北凉关八百里加急!”
正在批阅公文的韩明远心中一凛,放下笔:“快念!”
“报大人!” 幕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平阳军狄仁杰奏报:北凉关定远军兵变反叛,已被其率部平定,斩杀殆尽,关隘已复平静!”
“平定了?” 韩明远先是一怔,随即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长舒了一口气,“好好好,平定了就好!定远军这群骄兵悍将,果然不是安分的主儿!能迅速了结,也算去了一块心病。” 他伸手示意,“把军报拿来我细看。”
然而,当韩明远的目光逐行扫过狄仁杰那封详细的军报时,脸上的轻松之色迅速凝固。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眼神从最初的审阅变成了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当读到“负隅顽抗者众,为绝后患,已尽数剿灭,无一幸免”等字眼时,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随即又涨得通红!
“啪!!”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都随之跳起,溅出几滴茶水。
“混账!简直是胡闹!!” 韩明远霍然起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封军报,厉声喝道,“尽数剿灭?!一万多定远军啊!就算首恶当诛,就算从者有罪,岂能如此?!屠戮殆尽?!他狄仁杰疯了吗?!”
韩明远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双手紧握,骨节发白。
“残忍!太残忍了!此举与禽兽何异?!一万多条性命,就这么没了?!他狄仁杰担得起这个杀孽吗?!传出去,朝廷颜面何存?我玄州官声何存?!”
愤怒之余,更深、更现实的忧虑涌上心头,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蠢货!莽夫!” 他几乎是咬着牙骂道,“定远军是没了,可北凉关呢?!北凉关谁来守?!啊?!一万多人的防线,就这么空了!他拍拍屁股报捷,这天大的窟窿谁来给我补上?!”
韩明远猛地冲到窗边,望着北方阴沉的天空,仿佛已经看到了空荡荡的关隘和可能趁虚而入的草原铁骑。
“现在是天寒地冻,草原蛮子或许一时不会南下,可边防之事,岂能寄望于侥幸?!万一!万一出了纰漏,谁负责任?!是他狄仁杰,还是我韩明远?!”
韩明远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后怕。这个狄仁杰,办案是把好手,怎么到了军务上如此鲁莽,不计后果?!
“就算定远军该死,也该先上报朝廷,请示圣裁!就算要动武,也该有个章法,分清主从!他倒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杀了个干干净净!痛快是痛快了,可然后呢?!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韩明远只觉得头痛欲裂。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尽快调集兵力,填补北凉关的防务空缺,如何向朝廷解释这场过于血腥的“平叛”,以及如何应对这场“大捷”带来的无穷后患。
至于推荐狄仁杰的余瑾… 韩明远此刻虽然恼怒狄仁杰的擅作主张和酷烈手段,但还没有立刻将这一切完全归咎于余瑾的直接授意。
在他看来,这更像是狄仁杰这个“酷吏”风格的延伸,只是用错了地方,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
但这无疑也给他敲响了警钟:余瑾举荐的人,行事风格竟也如此不循常理,其本人…… 韩明远不敢再深想下去,眼下最要紧的,是处理好北凉关这个燃眉之急的大麻烦。
玄州牧府的书房内,空气依旧因韩明远的怒火而显得有些凝滞。
他仍在室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心中反复盘算着北凉关那烂摊子该如何收场,以及该如何措辞向朝廷禀报这桩过于血腥的“平叛”。
一万多边军的覆灭,无论如何都不是小事,这狄仁杰,真是给他捅了个天大的娄子!
就在他心烦意乱,忧愤难平之际,书房外再次响起了通报声。
“大人,门外有狄仁杰将军派来的信使,呈送一份奏报文书,指明是拟上奏朝廷的,但恳请大人先行过目审阅。”
“哦?” 韩明远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狄仁杰的奏报?给朝廷的?却先送来给自己看?
韩明远心中那股因被无视而产生的怒气,不由自主地消散了几分。按规制,狄仁杰受命巡查边务,某种程度上可以绕过他这个州牧直接向京城汇报,尤其涉及军情。
但他却选择将这份重要的奏报先送来给自己过目……
“哼,” 韩明远心中冷哼一声,但紧绷的脸色却缓和了不少,“算他狄怀英还有点规矩,知道这玄州地面上,谁是主官。至少,明面上还知道尊重我这个州牧。”
这份被“尊重”的感觉,像是一剂清凉油,暂时压下了他心头的火气。无论狄仁杰之前做得多么过火,这个程序上的姿态,在官场上是十分重要的。
“让他进来,把文书呈上。” 韩明远重新坐回书案后,努力让自己恢复了州牧应有的威严和平静。
信使很快被带了进来,恭敬地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厚重文书呈上。韩明远接过文书,挥手让信使退下等候,然后不紧不慢地拆开了封口。
韩明远抽出里面的奏报,开始仔细阅读。
奏报的开头,与之前那封简短的军报基调一致,但行文更加详尽,也更加……“触目惊心”。狄仁杰用极其严厉的笔调,将定远军的“罪行”描绘得罄竹难书,从走私通敌到拥兵自重,最后到公然反叛,几乎将他们钉死在了“罪无可赦”的耻辱柱上。
叛乱的过程也被写得惊心动魄,突出了定远军的“负隅顽抗”和“丧心病狂”。
看到这些,韩明远之前的愤怒又有些抬头,觉得狄仁杰这是在为自己的酷烈手段寻找借口。
但当他继续往下读,读到狄仁杰详述自己如何“临危受命”、“奋不顾身”,如何“指挥若定”,麾下将士如何“英勇作战”,最终“艰难”平定叛乱时,他开始皱起了眉头——这狄仁杰,倒是不忘给自己表功。
而当他最终读到奏报的末尾,看到狄仁杰笔锋一转,将此次平叛的“首功”明确归于“韩州牧大人坐镇中枢、调度有方、指挥得当”,称自己不过是“奉命行事”、“略尽绵薄之力”时……
韩明远脸上的最后一丝怒气,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彻底消融了。
他甚至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梢,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容。
“呵……” 他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将手中的奏报缓缓放回桌上。
这个狄仁杰,果然不是个简单的酷吏莽夫。手段是狠了点,但善后的手腕却相当老道。
这份奏报,罪名扣得死死的,自己的功劳写得明明白白,最关键的是,把最大的功劳、也是最大的“锅”,稳稳地扣在了他这个州牧的头上。
有了这份奏报,他韩明远再向朝廷汇报时,就有了充分的“依据”。
定远军是罪有应得,平叛是迫不得已,而他作为州牧,是“指挥有方”的。至于过程中死了多少人……在“平定谋反”的大功面前,似乎也就不那么刺眼了。
虽然边防空虚的麻烦依旧存在,但这封奏报,至少在政治层面上,替他解决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也让他感受到了来自狄仁杰的一种“诚意”—— 一种将他这位州牧也纳入“功劳簿”的政治默契。
被尊重的感觉,加上实实在在的政治利益,足以平息大部分的怒火了。
韩明远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开始重新评估起北凉关的局势,以及这位行事狠辣却又懂得分寸的狄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