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亭舟说的已经算简练了,可大部分族人还是听得云里雾里,宋亭舟便叫宋润用更直白的话语再解释几次,终于将新族规给大家讲个明白。
有人小声嘟囔,“以前没这么多规矩,大家也是这么过来的啊。”
没有人喜欢被规矩束缚,女娘和小哥儿最害怕被人说三道四,轮到这些男人,他们就不乐意了。
和孟晚坐主位、哥儿女娘进祠堂不一样,族规他们懂怎么回事,是真真正正要遵守的,触及自身,众人议论的声音很多。
孟晚趁机将细节处也与族长等人说了,“往后宋家族谱,不论男、女、哥儿,只要是宋家人都要记在上头,出嫁女和哥儿也要记。”
他话说完,反对的声音都要将房顶给掀开了。
“我听别的村子有族谱的也没有记女娘小哥儿的,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了,记她们干啥?”
孟晚盯着说话那人,“你听谁家的族谱说不记女娘小哥儿了?”
那人没想到反对的声音那么多,孟晚独揪出他一个说事,脖子一缩,支支吾吾地说:“就王家。”
孟晚笑着建议,“咱们宋家就是这样定的,你若是不满可以搬去隔壁村子,认王家的人当干爹。”
“……噗嗤!”宋润在一旁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是孟晚建造的膳堂里出来的孩子,今年才十二,再过两年就不能在膳堂里住了,要自己另起门户。
不管其他族人如何,他和膳堂里的其他孩子,都是全然信服孟晚的。
宋亭舟站起来压下所有质疑的声音,“从前没有族规,是因为宋家只有这么几十户人家,与我祖上有亲的也就那几户。大家偏居一隅,女织男耕,自给自足,最远也就是去去县城。”
“但我为官后,族学兴起,已经有族人考中功名,走出村子,改换门庭。世上之事皆有两面,欲求进取,便需承受其代价。”
没人说话了,若有希望,谁想让儿孙跟着自己种地?
士农工商,那是上层人说的。普通农户在地里刨食,孩子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谁还管什么高贵低贱?哪个不羡慕镇上有手艺的工匠,做买卖的大老爷呢?
甚至做梦的时候,也只敢梦见孩子有出息了,去镇上做活,娶个镇上的姑娘,什么秀才相公、举人老爷、能断人生死的大官,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族里的孩子真的考上了三个,但凡有一丁点远见的,都将孩子送去了族学,谁不想自己家里出个像宋亭舟那么有出息的大官呢?就算当不上大官,如宋亭岳家那般中了个秀才,家里的田税也可免了。
宋亭舟沉稳冷静的说:“齐盛二十五年,昌平府知府罪臣吴墉获罪抄家,他本人四肢与头颅分别被系于五匹烈马之上,施行者驱使马匹以马之巨力将其身体活生生的撕裂。其父族、母族、妻族,三族尽数被处以极刑,一命归西。”
族长这会儿不耳聋了,将宋亭舟所说听个清清白白,他苍老的声音打着颤儿,“一家子爹娘媳妇都……都死了?”
孟晚那双瑰丽潋滟的眸子半垂着,声音故意压得很低,“一家子?你们以为三族叫什么?光是父族便囊括了父母、兄弟、子女、叔伯、侄子,姑母的子女等同样都算父族。”
祠堂里此起彼伏着吸气的声音,族长浑身一抖,大夏天外头青天白日的,生生吓出一身冷汗了。
孟晚尤嫌不够,接着用那种诡异的音调说道:“不光如此,还有吴家母族,罪臣吴墉的外祖父、外祖母、舅父、舅父的子女。妻族中的岳父、岳母、妻兄弟和他们的儿女……”
见所有人都支起耳朵听,孟晚重重的叹了一声,“这些人不论当时在做什么,只要在禹国境内,全都被抓起来砍头了。”
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所有人都像是石化一般,一动不动,连喘气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咳……”宋亭舟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无独有偶,同年与其勾结的皇商祝家,判了更重的株连九族。”
孟晚贴心的翻译,“三族都砍了那么多人,九族就更多了,只要是祝家人,活着出气的都要死。连小猫小狗,米缸里的老鼠都要被活活烫死。”
大家听完汗毛直立,只觉得挤满了人的祠堂里阴风阵阵。
“哎呀妈呀!祝家,我知道,咱们镇上的盐行不就他们家开的吗?当时盐行里的人都被拉去砍头了。”
有人突然出声大喊,将身边的人吓了一大跳。若说吴家离他们还算遥远,闻名北地的祝家可就无人不知了。当时盐行被封,大家还着实恐慌了一阵,没米、没盐都是要死人的。
宋亭舟没有坐下,继续以极为平淡的语气说着让人惊悚的话,“去年西边有一历经几代的大族,全族山下人、奴、畜、共六千八百九十三口人,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年迈垂危的老人,正直青壮的男女小哥儿,无一幸免,全被处死。”
“家族带来的便利和荣耀,一旦有所偏差,便会成为刺向大家的一柄利刃。”宋亭舟的话在祠堂中回荡,紧随而来的便是孟晚阴恻恻的恐吓,“现在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享福,我夫君要是真的被连累在皇帝老爷面前犯了事,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嫁出去的也跑不了。”
……
一个完善的族规就该有赏有罚,但宋亭舟显然不会制定私罚,他走之前对年迈的族长说:“以上族规若要再完善,必须要全族在内同意,才可往上增加条例。若有违背者,便带着亲人自成一户,不上宋氏族谱,往后也与宋家再无瓜葛。”
不听劝就不要享受家族所带来的一切便利之处,分出去随便折腾,就是这个意思。
族规制定好,算是了了宋亭舟和孟晚一件大事,他们知道完善一个家族绝非一朝一夕,但好歹他们立下规矩,做到了带领族人踏出的第一步来。往后如何,只能看后代自己。
连声名赫赫的四大世家之一的乐正家,都能行差一步覆灭,其余昙花一现的小家族更是数不胜数。
宋亭舟是想提拔同族,孟晚想的是别让他们拖累了自己。
“回头让松山松樵跟着族长儿子去找工匠扩建族学吧,等族学初步建立起来,咱们是不是就要回京了?”孟晚问宋亭舟。
两人这会儿刚从祠堂出来,日落西山,天边泛着橘光,宋亭舟边走边为孟晚打着扇子,“陛下只给我三月假期,如今时间已经过半,最多再过五日,我就要启程回京。”
他声音中也带着不舍和无奈,但是朝堂事多,新帝明显要重用他,三月的假还是他据理力争得来的,万万不能再多耽搁。
来时宋亭舟就是快马加鞭赶路,孟晚和常金花两个月的路程,他日夜兼程一个月就回来了,回京也是要赶路,注定要先行一步离开。
“唉,我看娘在老家还没待够呢,她难得回来一趟,我可能要多陪她待上两月。”孟晚一想到要和宋亭舟分开就郁闷,但让他放常金花自己在老家又不放心。
两人正说着常金花,就见有人在前面小路上对常金花拉拉扯扯。宋亭舟脸色一沉,大步走过去将人扯开,孟晚把常金花拉到自己身后,“怎么回事啊娘?这俩人是谁?”
就是没有太阳,伏天从早到晚也没个凉快的时候,常金花被撕扯了一头的汗,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蛰的她眼睛疼,她没好气的说:“宋治那个大姑和二姑,和疯婆子似的听不懂人话。”
那俩女人本来被宋亭舟隔开了,听到常金花这话又往前够了两下,“嫂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们不也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亲事着急吗?府城那边我都去信了,你看亭舟他们都在,等宋治回来就把两孩子的亲事给办了吧!”
“放你娘的屁!”常金花难得破口大骂,“谁和你家办亲事!谁同意了!”
孟晚轻抚她后背,“娘,别气,你先回家去,这里有我和夫君在,没事的。”
常金花今日还要给孟晚做米粉吃,这会儿天色确实不早了,她狠狠瞪了那两个妇人一眼,脚步急促的离开了。
两人还想再追,宋亭舟气势骇人的挡在前面,吓得她们不敢继续纠缠常金花。
孟晚走过去同宋亭舟并立,“两位婶子,这话怎么说的,你们给宋治写信叫他回来了?”
宋治大姑舔着脸笑,“写了,那天你婆母去我家问起宋治,不就是为了雨哥儿的事吗?两个孩子这么……”
孟晚牵动嘴角,笑意不达眼底,“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说乱七八糟多余的话,懂吗?”
他眸子里泛着不耐烦的冷光,一下子就从彬彬有礼的小哥儿变成像是刚杀了人下山的凶煞,宋治小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吓得失了声,使了大劲儿扯了自己大姐的衣摆。
孟晚冷声说道:“我也不跟你们废话,我娘说没说过要将雨哥儿许配给宋治的话你们自己知道,若你们在村里乱传,惹得旁人议论纷纷,别说雨哥儿不可能嫁给宋治,我定要去府学告他个骂詈毁誉之罪,让学政免了他的秀才,让你们家再这样爱乱嚼舌根毁人清白!”
宋治小姑被吓住了,他大姑却是个寡廉鲜耻的泼皮,只管一个劲儿的要和宋亭舟家攀亲,“晚哥儿说的是什么话,咱们都快成一家人了,说什么告不告的,让人听了笑话。快叫雨哥儿备备嫁妆,等我们宋治回来了俩孩子也好成亲,他家里的房子也都破了,听说你们要找工匠,还不如顺便给他家也起一座,我们家就与他家挨着呢,不妨事的话就都盖了,我老了还能忙活着带带孩子。”
孟晚看了她两眼,突然笑了,“你不用跟我装疯卖痴,只管等着就是了。”
宋治小姑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她嫁到了别的村子,还真以为两家要结亲才回来的,谁承想都是她大姐在纠缠人家。
眼见着她还要再追人家,她忙拦住了人,“大姐,你这是做什么!人家没有那个意思你再追上去真得罪了人咋办!”
“你懂个屁,把事儿传出去,那雨哥儿坏了名声,除了宋治他还能嫁谁?宋治可是咱们家的秀才相公,想嫁的千金小姐都排到村口去了,娶他这么个小哥儿还亏待他了?”宋治大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宋治小姑也知道自己大姐是个什么德行的人,气得指着她的手指都在抖,“你……你……”她不知该怎么说自己大姐,也不想再跟着掺和,甩着袖子气跑回家了。
宋亭舟和孟晚回家的时候直奔回屋,“那宋治有脑子考上秀才,就不会不知道他大姑是什么德行,定会先写信回来问问情况。”
“我修书一封到府学去,让宋治回乡管管他亲戚,不然往后他再进一步,他这大姑也是祸端。”宋亭舟什么人没遇见过,也知道对付这种泼皮无赖一样的人光是讲理是讲不通的,也没必要和她拉扯,从根源上解决才是正理。
两人商量了几句,倒也没必要因为这种人生气,只是觉得膈应人。雨哥儿这婚事也确实算一波三折了,好好一个容貌清秀的小哥儿,搞得和嫁不出去似的。
孟晚本来不算喜欢他,却也觉得他着实可怜了点。
“晚哥儿,和大郎出来吃饭了。”常金花在院子里喊他们。
昨天孟晚想吃米粉,常金花今天一大早就和槿姑去磨米浆,这会儿一碗碗加了卤子的米粉被枝繁他们端上桌来。
“快尝尝,也没有酸豆角和酸笋,卤子是土豆茄子卤。”常金花这会儿早就消了气,她在后头端上来一大盆香喷喷的卤肉,里头还有鸡蛋和心肝等下水,都被切成厚片码着。
宋亭舟回来前孟晚常金花都是用盘子碗,他回来后也方便,一家子就着盆子吃。
“没有酸笋我也爱吃,娘你也快坐下吃饭。”孟晚迫不及待道。
等常金花坐下,一家子坐在门洞下端起碗来吃饭,孟晚挑起一筷子沾满卤汁的米粉嗦了一口,口感顺滑又劲道,他瞬间感觉自己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活过来了。
“娘,太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