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的路,磨没了高敏眼里的光,她觉得自己身上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有一种肺里所有空气都被榨干的窒息感,这种极度难受的感觉,甚至让高敏觉得死亡都是一种解脱。
梁荣哆嗦着嘴唇,伸手将高敏从地面上拽了起来,二人对视了一眼,高敏又默不作声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一点一点地朝着已经完全看不见路,只剩下风雪的前方走去。
“可能……他们也已经倒在了半途上吧。”
过了半晌,高敏艰难地张开嘴,回应了梁荣先前的问题,但却没有声音发出。
相比起这躯壳上传来的无穷无尽的折磨,远方那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见希望的去路更加可怕至极。
二人此刻仿佛已经成为了傀儡,分不清来路和去路,只是麻木地在这大雪天中艰难行走。
又去了大半个时辰,高敏再一次跌倒,见梁荣又将她拉起来,高敏张开嘴,干裂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并非她不想说,而是浓郁的窒息感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剧烈的难受让高敏的头脑昏昏沉沉,可她却无法轻易昏迷与死去。
她只能继续走。
二人留下的脚印很快便会消失,因此他们也根本无法凭借着脚印来判断,自己到底有没有走错方向,
高敏第三次跪倒在雪地里时,梁荣没有再来扶她,他已然极为麻木,埋头朝着前方走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高敏的视野之中。
漫漫风雪之中,余下了高敏一人,她跪在雪中,埋头一动不动,周围徒留万籁俱寂的白。
从她跪在雪中的那一刻,观武台上便几乎没有人再注意她,所有人都知道,很快她便会被这场大雪吞没,然后淘汰。
叹了口气,王鹿沉默不语,仰头一口一口地饮酒。
这场考验注定是残酷的,不仅仅是针对于高敏二人,还有其他所有上山的试炼者,当书院的最后一人梁荣也终于栽倒在了雪中时,观武台上陷入了难言的死寂。
那些书院的学生们相当一部分都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这是书院的试炼,剑阁的人还有三个人在走,陈国有个僧人还在走,赵国也有个修士在走。
但书院的人……全都倒下了。
没人出声嘲讽书院,这眼前的事实本身就是一种嘲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这场大雪要将高敏彻底吞没时,那个雪地上的雪包忽然抖动了一下,宛如蛋壳之中即将出生的小鸟,不断用嘴巴轻啄着表面,直到雪包彻底破开,一个狼狈虚弱的人影站了起来,然后在观武台上所有人震撼的目光中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这人正是先前跪倒于雪地之中的高敏。
高敏还在走,她没停,顶着这场大雪,顶着冻结魂魄的雪风,顶着身上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不知道方向,看不清前面的一切,只是一步一步踩着雪往前。
…
“我的路,我走过,我自己能看见。”
“这对我很重要。”
“别的,不重要。”
…
梁荣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她的耳畔。
越来越清晰,最后声音变成了闻潮生的声音。
“这是修行。”
高敏冥冥之中见了光点,她不断向前,不再去思考山顶在何方,不再去思考与脚下的路无关的任何事。
路在脚下,那就走。
那就走。
高敏凝结的思绪开始渐渐活络,脚下踩过一个与一个雪坑,她想到了许多年前自己娘亲带着自己辗转七州八城,几千里的大路小路,一点一点也走完了,她想到了自己进入书院之后,那么多同门的欺侮凌辱,冷眼嘲讽,自己一点一点也受过了。
她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她不想。
她想像那个杀了三名书院先生,特招进入书院的学生一样,在思过崖砍了一条又一条的手臂,在食堂砍得书院同门再无同境敢在他面前抬头,凌驾于书院这肮脏又恶心的潜规则之外。
所以,她不能死,更不能输。
这条路,她一定要走完。
秉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念头,高敏脚下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坚决,越来越轻快,她迎着风雪而来,又踏着风雪而去,随发丝凌乱飞舞,随皮肉受刀劈斧凿,随寒冷浸入五脏六腑,她不再砥砺这雪与风,大口大口喘息,大步大步往前,直至她再次摔倒在了雪中。
高敏艰难爬了起来,却好似在雪中见到了什么,她弯腰,两只手将几乎冻僵的梁荣提了起来。
“走!”
她盯着梁荣的双眼,直至对方失神的双眸渐渐柔和。
“走!”
她又重复了一句。
梁荣僵硬地点点头,他连滚带爬地艰难站起身来,跟在了高敏的身后,跟在了随她发丝淌落的星光后,身躯渐渐有了气力。
“认得路吗?”
他沙哑的声音像将死之人。
高敏回头,咧嘴一笑:
“不认得。”
“你走不走?”
梁荣从她的双眼中见到了如火山炽烈的力量,也猛吸了一口雪风,压缩进自己快要爆炸的胸膛里。
“走!”
他捶了捶自己的胸膛,哪怕没发出什么声音。
这片冰天雪地也不需要声音。
又或者说,二人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就是最大的声音。
他们并没有看见,身后的那些脚印变得格外炽烈,一道一道,消失得越来越慢,直至最后那片漫天纷扬的大雪再也无法掩盖它们。
观武台上,闻潮生偏头与任沐风轻轻捧杯,将酒一饮而尽,笑道:
“她要登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