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日头偏西。
金色的余晖泼洒下来,像是给这座灰扑扑的全州城刷了一层金漆。
街面上的空气变了。
往日里那股子混杂着霉味、汗酸和绝望的死气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酒香,是卤肉的油腻味,还有一种燥热、令人头皮发麻的欢愉。
短短半日,一千三百多张存单兑付完毕。
数十万两白银,数百万枚铜钱,像一场暴雨,实打实地浇在了这片干涸的土地上。
外城,狗尾巴巷。
平日里连野狗都嫌弃的破烂巷子,此刻却摆开了流水席。
几张缺腿的破方桌拼在一起,上面摆满了大海碗。浑浊的劣酒漾着白沫,切成大块的猪头肉堆得冒尖,油花顺着碗沿往下淌。
“喝!都喝!”
王全友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满面红光,手里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再没了上午那副刚出矿坑的怂样。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油渍麻花的指头指着内城的方向。
“谁说天下没好人?啊?谁说的?”
“吕东家……那就是活菩萨!”
王全友把碗里的酒泼了一半在地上,眼圈通红,“这一碗,敬吕东家!要不是他,我家那两崽子这个冬天就得冻死!”
“敬吕大善人!”
“敬活菩萨!”
围在桌边的苦力、贩夫走卒们齐齐举碗。他们大多衣衫褴褛,但此刻,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一层病态的油光。
那是吃饱了肉,又看到了钱的光。
“我算是看透了。”一个卖草鞋的老汉抹了把嘴上的油,“给赵扒皮干活,那是把命搭进去换几个铜板。把钱存进金蟾钱庄,那是钱生钱,那是钱在替咱们干活!”
“可不是嘛!”
旁边一个汉子从怀里掏出个新布包,那是他刚存进去的本金凭证,比护命根子还护得紧。
“明天……明天我还去!”汉子咬着牙,像是发狠,“把家里那头老母猪卖了!全存进去!只要熬过一个月,就能换两头猪回来!”
“对!卖了!都存进去!”
破旧的巷子里,笑声、划拳声、发狠的誓言声混成一团,直冲云霄。
……
内城,醉仙居。
最顶层的雅间,窗户大开。
刘宝林坐在主位上,紫红面皮,衣襟微敞。他手里转着那两个刚买的文玩核桃,面前摆着整整齐齐的四凉八热,还有一壶上好的女儿红。
周围坐着的,全是全州有头脸的商贾。
甚至连那几个平日里瞧不上他的潍州大豪商,此刻也端着酒杯,一脸堆笑地围着他。
“刘兄,刘兄!”
一个做药材生意的胖子双手捧杯,身子压得极低,“您是咱们这些人里,唯一跟那位吕先生搭上话的。您给透个底,这吕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买卖,真能长久?”
满桌子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钉在刘宝林脸上。
刘宝林很享受这种目光。
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酒,核桃在手里“咔啦”一响。
“怎么想的?”
刘宝林冷笑一声,放下酒杯,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一条线。
“这就是格局。”
他指着那条线,眼神睨着众人,把上午在侧厅里听到的话,加上自己的理解,一股脑倒了出来。
“你们盯着的是那点利息,觉得是天大的便宜。可在那位吕先生眼里……”刘宝林摇了摇头,一脸的不屑,“……那不过是洒洒水,是人家吃肉,漏给咱们的一点汤!”
“海外!懂吗?”
刘宝林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指了指东边,“那边的银子那是石头!吕先生缺的是运费,是本金!他拿咱们的钱去运银山,回来赚一百倍、一千倍!分给咱们一倍,那是人家仁义,也是人家手指缝大!”
“嘶——”
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怪不得……怪不得敢给这么高的利息!”
“原来是借船出海!这路子野啊!”
众商人恍然大悟,眼里的疑虑瞬间被更狂热的贪婪吞噬。
“各位。”
刘宝林敲了敲桌子,目光扫过众人,“咱们平时累死累活,走南闯北,又是怕土匪又是怕官差,一年到头能赚几个钱?三成?五成?撑死了一倍吧?”
众人点头如捣蒜。
“可现在!”刘宝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盘盏乱跳,“只要把钱往那一放,什么都不用干,躺着就能翻倍!一个月一翻!两个月就是四倍!三个月……”
他没往下说,但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
那是金山。
触手可及的金山。
“我那铺子里还压着三千两的货……”药材胖子眼珠子发红,咬着牙,“明天我就降价甩了!全换成现银!”
“我也存!”
另一个绸缎商把酒杯狠狠摔在地上,“碎银子赚得太慢!我回去就把那两处宅子抵给当铺!凑个五千两,全砸进去!”
“对!存一还二!这他娘的比做生意抢钱都快!”
雅间里,酒气熏天。
没人再提风险,没人再提货运。
所有人的脑子里,只剩下了那个不断翻倍的数字,和那个唾手可得、富可敌国的美梦。
暮色四合,州牧府朱红的大门前,两尊石狮子静默矗立。
一阵沉闷的碾压声打破了府前的宁静。
五辆双辕马车,吃力地停在台阶下。车辙深陷,青石路面上留下两道惨白的新痕。每辆车上,都码着两口巨大的樟木箱子,箱角包着铁皮,铆钉在夕阳下泛着寒光。
负责门房的管家正剔着牙,见状眉头一皱,刚想呵斥哪来的不懂规矩,却见领头一人翻身下马。
那人一身青衣,腰身笔挺,面如刀削。
正是盛秋。
“金蟾钱庄,前来销账。”
盛秋走到台阶下,声音不高,却硬得像石头。
管家一愣,随即想起自家大人之前的吩咐,剔牙的动作僵住了。他快步走下台阶,目光在那十口沉甸甸的箱子上打了个转,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
“盛……盛百户?”管家换了副笑脸,却透着几分试探,“这是……”
盛秋没废话,回身一挥手。
“卸车。”
十名锦衣卫扮成的伙计上前,两人抬一箱,喊着号子。
“砰!”
“砰!”
十声闷响。
箱子落地,尘土飞扬。地面似乎都跟着颤了三颤。
盛秋走上前,随手掀开第一口箱子的盖板。
“哗——”
即便是在昏暗的暮色中,那满满一箱官铸雪花银折射出的光芒,也瞬间刺痛了管家的眼。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像是一箱子凝固的月光。
管家下意识地抬手挡眼,呼吸瞬间粗重如牛。
“赵大人首期存银,本金十万两。”
盛秋面无表情,指了指那一排箱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几斤白菜。
“存一,还二。”
“连本带利,共计二十万两。请点收。”
管家傻了。
虽然早知道规矩,虽然自家大人也提过。可当这二十万两真金白银,像座小山一样堆在眼前时,那种冲击力,足以把任何人的理智砸得粉碎。
二十万两……
这才一个月啊!
就算是去抢,也没这么快吧?!
“这……这全是?”管家哆嗦着手,摸向箱子里的银锭,触手冰凉,却让他半边身子都酥了。
“全是。”
盛秋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还有一方印泥,递到管家面前。
“规矩不能废。请管家交还当初的存单,并在此画押。”
管家如梦初醒。
他慌乱地在袖子里掏摸了半天,摸出一张早已被汗水浸透、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金边存单。那是赵德芳特意交代他,贴身保管的。
盛秋接过存单,核对火漆,验明无误。
“撕拉——”
一声脆响。
价值十万两的存单,在盛秋手中化为碎片,随风飘落。
“账目两清。”
盛秋收起册子,对着那个还趴在银箱上拔不动眼的管家随意拱了拱手。
“告辞。”
说完,他翻身上马,带着空车队,绝尘而去。
只留下州牧府门口,那十口敞开的大箱子,和那个半跪在地上、抱着银锭子傻笑的管家。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屑。
那是被撕碎的存单,也是赵德芳理智的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