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没有走。
他让人搬了把椅子,就在这嘈杂闷热的工坊一角坐了下来。
“开闸!”
随着一声粗犷的号子,巨大的坩埚倾斜。金红色的铜水像一条火龙,顺着耐火砖砌成的流槽奔涌而下,精准地分流进一个个排列整齐的砂模之中。
“滋——!”
白烟腾起,那是铜水与砂模接触瞬间的灼烧。
工匠们赤着上身,脖子上搭着湿透的布巾,动作却不敢有丝毫迟缓。
一旦冷却,便是脱模。
一名壮汉用铁钳夹住模具边缘,猛地一磕。
“哗啦。”
砂土崩碎。
一株株“铜钱树”显露出来。中间是一根粗大的铜梗,两侧挂满了数十枚尚未打磨、带着毛刺的新钱,像是一树金灿灿的果实。
紧接着是修剪。
剪钳剪断连接处,铜钱落地。打磨工接过钱币,在粗砺的石板上快速摩擦,火星四溅中,铜钱边缘的毛刺被磨平,逐渐露出那圈精致的锯齿纹。
苏寒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些工匠为了铸造一枚枚小小的铜钱,汗流浃背,甚至为了搬运沉重的铜料而累得气喘吁吁。
“景略。”
苏寒忽然开口,目光仍停留在那些沉重的铜料上。
“你看,这铜,这银,虽是好东西,却也是累赘。”
“开采艰难,提炼繁琐,运输更是费时费力。几十万两银子,要十几辆大车才拉得动。若是千万两,足以压垮一支车队。”
苏寒转过头,看着王猛,语气随意。
“我在想,若是有一日,咱们能用一种轻便的东西来代替它们……”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宣纸,轻轻抖了抖。
“比如,纸。”
“以纸代钱,一张纸便可抵百两、千两白银。印制方便,携带轻若无物。如此,岂不便携天下?”
“不可!”
王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羽扇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此刻,听到“纸币”二字,那张清瘦的脸上竟写满了惊恐与坚决。
“主公!此事万万不可!此乃……亡国之兆啊!”
苏寒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哦?景略何出此言?”
王猛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但眼神依旧无比严肃。
自从被召唤至此,他不仅带来了前世的谋略,更在系统的赋予下,通晓了后世历朝历代的兴衰史。
他太清楚那张轻飘飘的纸,有多重了。
“主公,臣知晓后世之史。”王猛声音沉痛,“宋之交子,元之至元钞,明之大明宝钞……初行之时,皆言利国利民。可结果呢?”
“朝廷贪婪,一旦尝到了印纸换物的甜头,便再也管不住那只手!”
王猛指着那燃烧的熔炉,语速极快。
“铜钱有价,是因为铜本身值钱,开采有限。可纸币……想印多少便是多少!一旦滥发,物价飞涨,百姓手中的钱瞬间沦为废纸,一辈子的积蓄化为乌有!”
“后世多少王朝,并非亡于兵戈,而是亡于这‘纸上富贵’引发的经济崩溃,亡于百姓的绝望!”
王猛走到苏寒面前,甚至想要躬身下拜。
“主公,您如今坐拥江南,根基初定。铸铜银,是走正道,虽慢,但稳如泰山。”
“若是发纸币……便一发不可收拾。一旦失控,这好不容易聚拢的民心,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啊!”
苏寒看着王猛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笑了。
“景略,你多虑了。”
苏寒伸手扶住王猛的手臂,示意他坐下。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我知道,现在的时机,还远远不够。”
苏寒当然知道纸币的风险。没有足够的准备金制度,没有强大的信用体系,没有对发行量的绝对克制,发纸币就是找死。
“在北玄彻底倒下之前,在我们的新秩序建立之前……”
苏寒看着手中那张宣纸,将其缓缓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前方的熔炉之中。
火苗一卷,纸团瞬间化为灰烬。
“我们只认黄白之物。”
“不过……”苏寒话锋一转,眼神幽深,“这并不妨碍我们,用另一种方式,去收割别人的‘纸’。”
马车缓缓驶离了喧嚣的工坊,车厢内恢复了安静,只有车轮碾压石板路发出的单调声响。
苏寒靠在软垫上,透过车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繁华依旧的徐州街景,嘴角那一抹嘲弄的笑意始终未散。
“景略。”
苏寒打破了沉默,声音慵懒,却透着洞察人心的犀利。
“此刻,我那位身居深宫的父皇,怕是正看着那一堆堆刚铸好的劣钱,洋洋得意吧。”
他对坐在对面的王猛说道:“他大概觉得,自己想出了一条绝妙的生财之道。既不用加税激起民变,又能凭空变出无数军费。”
王猛闻言,轻摇羽扇,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饮鸩止渴罢了。”
王猛一针见血。
“那是把大玄朝廷几百年积攒下来的信誉,熔进了铅锡里。一旦百姓发现手中的钱越来越不值钱,那这最后一点人心,也就散了。”
“父皇不在乎人心,他在乎的是眼前的利益。”
苏寒收回目光,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而且,我太了解他了。他绝不会甘心只在北边祸害自己的百姓。”
苏寒的眼神骤然变冷。
“北边现在十室九空,百姓穷得叮当响,他那些劣币发下去,也榨不出多少油水。所以,他的目光,一定会盯着我们。”
“盯着这富庶的江南十一州。”
王猛点了点头,神色凝重了几分。
“主公所言极是。这就叫——以邻为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