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们封锁了运河,截断了大宗漕运。但江南与江北,边境线绵延数千里,山间小道、私盐贩子的水路,多如牛毛,根本无法彻底禁绝。”
王猛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渗透”的手势。
“苏御一定会利用这些地下渠道,让他豢养的皇商、密探,带着成车成船的劣币,像老鼠一样钻进江南。”
“他们会用那些成本低廉的废铜烂铁,在我们的市面上疯狂扫货。”
“若是不加防备……”王猛的声音沉了下来,“不仅我们的物资会被他们搬空,江南百姓手中的真金白银,也会被置换成那一堆毫无价值的烂钱。”
“这就是古人说的,劣币驱逐良币。”
苏寒接过了话头,语气中没有丝毫担忧,反而带着一丝猎人看着猎物落网的快意。
“他想吸我的血,来补他的疮。”
“算盘打得是不错。”
苏寒从袖中摸出那枚尚未打磨光滑的【镇南通宝】样钱,在指尖轻轻一弹。
“铮——”
铜音清脆,悦耳动听。
“可惜,他遇上了我。”
苏寒看着那枚样钱,眼中闪烁着寒光。
“他想玩货币战争,我就陪他玩。”
“等他的劣币费尽周折运进来了,却发现江南的百姓只认带‘齿纹’的新钱,根本不认他那堆破烂的时候……”
苏寒握紧了手中的铜钱。
“那时候,我倒要看看,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脸上的表情会有多精彩。”
辰州以北,摩天岭。
这是一条连羚羊都愁得慌的野路,杂草没过膝盖,湿滑的苔藓覆在乱石上。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辆蒙着灰布的独轮车陷进了泥坑里,推车的汉子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扑在泥水里,摔了个狗吃屎。
“真他娘的背气!”
汉子爬起来,狠狠啐了一口带着泥沙的唾沫,转身冲着后面喊:“来两个把式!搭把手!这车沉得跟装了死人似的!”
两个精壮的伴当立刻上前,肩膀顶住车架,喊着号子硬生生把车从泥坑里顶了出来。
车身剧烈晃动,灰布下发出一阵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不像铜钱那般清脆,反倒像是钝器在摩擦。
队伍前头,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管事勒住马,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
“都轻点。”
管事压低了声音,那双三角眼里透着一股子阴狠,“要是把布掀开了,露了底,老子把你们填进这山沟里。”
摔倒的汉子缩了缩脖子,凑到管事马前,赔着笑脸。
“刘爷,小的就是抱怨两句。您说咱们放着宽敞的官道不走,非钻这耗子洞。这车里装的又都是……那种货,死沉死沉的,弟兄们也是累得慌。”
“官道?”
刘爷冷笑一声,用马鞭指了指东边。
“那边的大运河倒是宽敞,可镇南王的铁索横在那儿,那是给活人走的吗?那是鬼门关!”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车上的货物,眼神变得诡异。
“累点怕什么?只要把这就十几车‘货’送进辰州城,这辈子你们就不用再卖力气了。”
汉子咽了口唾沫,偷偷掀开灰布的一角。
昏暗的林荫下,车厢里堆满了麻袋。麻袋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成串的铜钱。
只是这钱,颜色不对。
泛着惨淡的青灰色,那是铅和锡的颜色,上面还带着粗糙的毛刺,摸上去一手黑灰。
“刘爷,”汉子声音有点虚,“这玩意儿……辰州那边的人,真认?”
“认,为什么不认?”
刘爷从怀里掏出一枚同样的劣钱,在指尖转得飞快。
“它是圆的,中间有孔,上面刻着‘大玄通宝’。只要是钱,就有人要。”
他看向南方,辰州城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咱们这次的任务,就是当蝗虫。”
刘爷的声音变得阴森,像是夜枭在啼叫。
“进了城,别心疼钱。看见粮食,买;看见棉布,买;看见铁器,买!”
“只要是能吃能用的,不管贵贱,用这车里的废铜烂铁,通通给老子换回来!”
汉子眼珠子一转:“买了之后呢?运回京城?”
“蠢货!”
刘爷一鞭子抽在汉子肩膀上。
“直接往北运?那是找死!苏寒的斥候眼线遍布江防,你前脚出城,后脚就被截了。”
刘爷收起鞭子,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买了货,咱们往西走。”
“假装是去豫州贩货的行商。到了豫州地界,再折道向北,绕过徐州,把物资运回京城。”
他看着那十几车沉甸甸的劣币,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
“咱们把垃圾留给苏寒,把粮食运给陛下。”
“这一进一出……”刘爷嘿嘿一笑,“就是把江南的血,抽干了喂给北玄。”
“懂了吗?”
汉子听得背脊发凉,却又忍不住两眼放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懂了!就是去抢东西!”
“走!”
刘爷翻身上马,一挥鞭子。
“进城!”
这支如同幽灵般的商队,推着满车的“毒药”,在暮色的掩护下,向着那个刚刚恢复生机的江南重镇,悄然逼近。
至半山腰,视野豁然开朗。
那条蜿蜒的野路像一条灰色的蚯蚓,一头扎进了山脚下的平原。平原尽头,一座巍峨的城池盘踞在大地之上。
那是辰州。
正是晚饭时分,城内升起的炊烟不是一缕两缕,而是成千上万缕,汇聚成一片灰白色的云盖,罩在城头。隔着老远,似乎都能闻到那股子饭菜的香气。
城门口,等待入城的百姓排成了长龙,虽然拥挤,却没人吵闹,更没人挥舞鞭子驱赶。城楼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将护城河照得波光粼粼。
“乖乖……”
推车的汉子把独轮车往路边一停,直起腰,用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汗。他盯着那片炊烟,喉结上下滑动,肚子里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咕噜声。
“刘爷,您瞅瞅。”
汉子指着山下,语气里满是嫉妒和酸味。
“这辰州城……肥得流油啊。咱们北边这时候,连树皮都快啃光了,这帮南蛮子倒好,炊烟都不带断的。”
刘爷勒住马,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座繁华的城池。
晚风吹动他的胡须,却吹不散他眼底那股阴冷的算计。
“肥好啊。”
刘爷轻笑一声,马鞭轻轻敲打着靴筒。
“羊不肥,狼吃什么?”
他伸出手,在那昏暗的暮色中,虚空做了一个抓握的手势,仿佛要将那座灯火通明的城池一把捏碎。
“你看那些亮灯的地方,那是粮仓,是布庄,是咱们北玄救命的血肉。”
刘爷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十几车沉甸甸的劣币。
“咱们就像是提着一篮子烂菜叶,去换人家满桌的红烧肉。”
“偏偏这帮傻子,还认这‘烂菜叶’是宝贝。”
“走吧。”
刘爷一夹马腹,战马嘶鸣,顺着山坡冲了下去。
“别让咱们的‘肥羊’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