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只剩下江元音同李昀璟。
李昀璟保持着俯趴在榻上的姿势,江元音则坐在李久安退出去前,搬至榻旁的椅子上。
江元音言简意赅地发问:“太子殿下,想取我性命?”
她心里有否定的答案,但这个回答攸关着她对他误会的开始。
李昀璟拧眉,冷声反问:“你信了那刺客所说,觉得一切是孤谋划?”
许是病重,又或是昨天在湖边、玄天殿,她曾同他共进退,再或者她照顾了他一夜,让他心间的委屈越发膨胀难抑,受伤地质问出声:“因为领禁卫军抓到刺客的人是定宁侯,所以你便觉得孤想杀了你?”
她同齐司延有多恩爱情深,他有耳闻,也曾目睹。
在他与齐司延之间,她选择自己的夫君,几乎没有悬念。
“不,”江元音否认,坚定道:“一件漏洞百出的事,是谁主使,要看谁是既得利益者,太子殿下已是储君,做这么大一出戏杀了我,百害无一利,我信殿下不会做这样的蠢事,那刺客所为,非你主使。”
她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在暗示他。
整个事件的既得利益者,看似是瑜贵妃、李澜,实则是李彦成。
但她不可能因为确定李昀璟对她没有杀心,便去揭露李彦成的真面目,那是冒险。
李昀璟不知是不是接收到她的暗示,眸光黯淡,回答了她一开始的问题:“孤从未想取你性命。”
江元音顺势试探问道:“殿下与我在侯府初见时曾说,会当从未见过我,若殿下从未想取我性命,为何又要将我的存在告知皇上?”
“那是因为孤知晓父皇不会杀你。”
他只当是李彦成已经告知她,是他以江正耀为由头,戳破了她的存在的。
江元音心中已然有数,继续追问确认道:“为何殿下会认为皇上不会杀我?”
李昀璟张了张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知晓她身世这件事,是他意外听到的,并未告知任何人,也不知能不能说与她听。
江元音直接挑破道:“殿下知道我的真实身世,是吗?”
她特意加重了“真实身世”四个字。
李昀璟面色骤变,脱口而出地反问道:“父皇和你说了你的身世?”
父皇以她是“先帝遗孤”的身份册封了她,他不确定是否有和她说真相。
“是,”江元音为表诚意,率先坦诚道:“年初一的宫宴下,皇上中途曾带我离席,便是去了一趟凤仪宫,同我说了我的身世。”
“太子殿下与我,乃是同母同父的姐弟。”
李昀璟听着“姐弟”二字,心口一阵温热。
江元音直直地看着他:“我已如实以告,殿下是不是也该对我坦诚一些?”
“……孤没有骗过你。”
江元音调侃道:“殿下都未同我说过几句话,自然没有骗过我。”
李昀璟不说话了。
江元音绕回正题:“殿下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世的?是许国公告诉殿下的?”
“不是。”
“那是?”江元音心道和他说话是真有些费劲,必须得耐心十足才行。
李昀璟兀自纠结了一番,脑海里不住回荡着她那一句“坦诚一些”,片刻后,才回道:“母后生辰那日,孤独自去了母后寝殿,未多久父皇便来了,父皇酒后说及会找回他与母后当年被掳走的女儿,孤知道……那是你。”
江元音恍然,确认问道:“皇上可知晓殿下知晓?殿下有告诉许国公吗?”
“此事,孤谁都没说。”
至此,江元音基本摸清楚了来龙去脉:“殿下,如何看我?”
她没在他身上感觉到恶意,但也不确定,他们会是同行之人,还是在不久后,因为立场不同分道扬镳。
他对李彦成的感情,似乎很是深厚。
李昀璟沉声:“你是母后生前一直记挂的人,孤不会去害你。”
江元音问得更详细:“殿下讨厌我吗?可打算认我这个阿姐?”
李昀璟很难去和人表达感情,只好又将上半截脸埋入枕头,沉闷地“嗯”了声。
江元音不满他的含糊,故意道:“‘嗯’是讨厌我?”
李昀璟呼吸重了重,别扭地不吭声。
……分明是回应后面的问题,她为何往前面的问题联想?
江元音继续发力,叹息道:“那我明白了,日后我……”
“阿姐。”李昀璟硬邦邦地唤了句。
江元音心口一阵酸胀难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莫名的想起上辈子和他唯一的交集。
那是李承烨将他抓住了,她千方百计去救当时是他伴读的江正耀,路过了囚禁他的牢房。
可她当时却只匆匆瞥了他一眼,然后救出了狼心狗肺的江正耀,换来他的一剑,和最狠毒恶劣的言语。
李昀璟半晌没听到她的声音,忍不住再次侧头去看她,见她一脸神伤,于是完整地表述道:“阿姐,孤不讨厌你。”
甚至,想要靠近。
看着她,他会觉得母后还在。
这世间……他好像不再是孤零零一人。
江元音回神,朝他笑了笑:“我亦如是。”
她顿了顿,又问:“昨日之事……殿下可恨侯爷?”
抛去感情色彩,他们能否同行,还要看立场是否一致。
她很欣喜他愿意唤她一句“阿姐”,但她也不会自作多情地笃定,他会在她和李彦成之间,选择她。
李昀璟眼里闪过一丝受伤,闷声道:“不会,孤知道一切与定宁侯无关。”
江元音讶然扬眉,静候下文。
“他只是受命于父皇罢了。”
刺客是定宁侯“抓”到了。
审讯、判决的全是父皇。
定宁侯虽未替他说话,却也未泼过他脏水。
李昀璟只当她是忧心他会针对报复齐司延,又出声表态道:“孤不会记恨他。”
江元音松了口气,本还想探探他对李彦成的态度看法,却听到门外传来李久安的禀告声。
“殿下,公主,早膳已备好,可要传膳?”
江元音扬声:“传膳。”
既已同李昀璟解除了误会,确定他对她和齐司延没有敌意就已经足够了。
他对李彦成作何想,只能慢慢来谈,不宜操之过急。
江元音陪李昀璟用过早膳,宫女便将熬煮好的汤药呈上来。
退热后的李昀璟,面对汤药仍是一脸的苦大仇深,但不会像神志不清时那般,需要人哄。
尤其现在在江元音面前,他更不想表现得太脆弱不懂事。
于是他拧着眉,不需要任何劝说一句,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江元音满眼欣慰地接过他喝完的空碗,给他递过去一小碟蜜饯:“吃两颗蜜饯压压苦。”
李昀璟垂眸看着那一小碟蜜饯,神色恍惚。
他记不得自己昨日也是就着蜜饯才“肯”喝药。
他只记得母后还在世时,亦是这般,用蜜饯哄他喝药的。
回忆交叠,他眸光闪烁地看着她。
……她知道他喜甜畏苦?
但很快脑子里又浮现父皇冷峻的眉眼。
父皇说:“喜甜畏苦者难成大事,你是储君,焉能被口腹之欲影响?”
自那之后,他便再不吃甜食,便是遇着欢喜合胃口的食物,也不会表露出喜欢。
是以,李昀璟眉宇还因药苦而皱巴成一团,却口吻生硬地拒绝:“孤不吃蜜饯……唔。”
江元音不同他废话,直接拿了一颗蜜饯,塞到他嘴里,堵住他的推脱。
李昀璟愕然,唇舌间蔓延开的甜,抑制住了药的苦,让他没法态度坚决地吐出去。
摸透他性格的江元音笑道:“殿下既认了我这个阿姐,在我面前便可真实一些,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
“父皇说喜甜畏苦者难成大事……”
“那难道爱吃苦的人都功成名就了吗?”江元音不以为然地打断,“口味癖好不过是个人喜好,不能上升到个人能力的。”
她意味深长地暗示道:“殿下聪慧,入耳的话,当有自己的判断,譬如我的话,殿下若不认可,便不必接受。”
更如李彦成那些压制他的话,他更不应该往心里去。
她不确定李昀璟是否接收到她的暗示,但他没有吭声,只是沉默着又吃了一颗蜜饯。
待李昀璟喝了药,江元音便作势要回凤仪宫了。
李昀璟唤住她,吩咐李久安去取偏殿的木匣子。
他如今被禁足东宫,不能外出,也不知她下回来看他,是什么时候。
所以,想把准备已久的礼物,送给她。
江元音和李久安都默契地装作昨晚未曾看过这个木匣子。
她从李久安手中接过,打开木匣子,明知故问道:“这些是殿下幼时的玩具?”
李昀璟轻“嗯”一声,用着毫不在意的口吻告知道:“这些是母后亲手所制。”
“这太贵重,我不能收,”江元音拒绝道:“既是娘娘为殿下所制,就该留在殿下手中。”
李昀璟打量着她的神色:“若你没有被掳走,母后……也会为你做这些。”
“可是没有如果,”江元音笑笑,面色没甚起伏,“殿下的心意我心领了。”
李昀璟不再强求:“但里面那把长命金锁,是母后为你准备的。”
“那是母后交给许国公制作,送去云鹤观,请元奚真人开光赐福,准备在百日宴上送给你的,可惜未到百日宴,你便被掳走了。”
江元音这才重新打开木匣子,拿出那把长命金锁,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点点头:“那我便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