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木匣子的东西,江元音只收下了那一把长命金锁。
她不再久待,作势要离开。
今日已恢复早朝,她无需再去给李彦成请安。
但“太子被禁东宫”之事,今日朝堂一定热闹。
下了早朝后,齐司延或许会来看她。
走时江元音还是没忍住,婉转地问了一句:“殿下此番受罚,可有怨怼?”
无论是昨夜的高热迷糊,还是今日的清醒交谈,她没见他生气抱怨昨日的不公。
甚至连昨日在湖边那样怒指李澜和瑜贵妃的情绪都没有。
李昀璟闷声:“是孤没能让父皇满意。”
江元音心情微妙复杂。
他果然聪明,已然明白了一切都是李彦成主使。
所以哪怕是漏洞百出的供词,处处可疑,他也不再像在湖边同瑜贵妃母子对质一般,要公道,要真相。
他认了“罪”,领了罚。
他甚至在反思,是他做错了事。
千言万语在喉又被咽下,他在“得不到父皇认可”、“渴望得到父皇认可”中成长。
感知不到李彦成对他精神上的暴行,反而成了李彦成的信徒。
他这么多年形成的观念想法,非是她三言两语可以扭转改变的。
如同她从前在江家,在不公中成长,被压迫,最后还总在反省是自己不对。
她不再多言,只是温声叮嘱道:“殿下要按时喝药,我改日再来看望殿下。”
李昀璟已经听到了想听的话,小脸紧绷,神采却是飞扬的。
语罢,江元音回了凤仪宫。
时候尚早,今日朝堂必有纷争,齐司延不可能那般早来看她,李彦成更没心思搭理她昨夜在东宫的事。
反正已在东宫用过早膳,晴嬷嬷劝她去睡个回笼觉。
她看了看晴嬷嬷和沉月疲惫的眉眼,她们俩昨夜也陪她熬了一宿。
她颔首应下,示意她们也去补个觉。
江元音躺了小一会,辗转难眠,索性起身,自偏殿相连处,只身去了许令仪的寝殿。
正如李彦成先前所说,许令仪的寝殿依旧维持着原样,仿佛故人仍在。
她按照上次同李彦成眼前的记忆,拉下遮尘的帷幔,静立仰望许令仪的画像。
李彦成与李承烨,各执一词,却都将许令仪视作这些恩怨情仇的主要的原因。
李彦成觉得自己是为爱人而夺位,李承烨觉得自己的生母淫乱后宫,弑夫夺位。
江元音久久望着画像,只觉得其眉眼中有数不尽的哀愁。
若非她亡故不能言,何至于背上一个又一个与她无关的罪责。
她最是无辜。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朝她福了福身:“娘娘,情非得已,得罪了。”
语罢,她开始环顾摸索这寝殿。
每个细小的摆件她都没有错过,一一摸索看下来,并无任何值得深究的东西。
直到,她看到角落有几个红木大箱子,上面放着个绣棚,固定着一块刚开始绣的布料。
她拾起绣棚看了看,夹着的布料有些老旧。
这当是许令仪生前未绣完的。
她细看了一番,刚动了几下的针线,看不出绣的是什么。
之后,她打开了绣棚下的红木箱子。
置外的摆件当定期有宫女清扫,她先前看过去都是干净无尘的。
可这个箱子一打开,那种闷放已久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彦成来这寝殿的次数她说不准,但她肯定,除了那幅人像画,他没碰到这屋内的其他东西。
至少没打开过这个木箱子。
江元音摆摆手,挥散这股呛鼻的气味后才垂首看去。
入目是一些衣裳。
她小心翼翼拿起来,才发现不是成年人的衣裳,而是幼儿。
而且是女孩子的衣裙。
她动作一僵。
这是……为她准备的吗?
江元音拿着衣裳转身,想换个光线好的角度,端详手中的衣裙。
随着她的动作,有纸张落下。
她垂眸看去,那是一封信笺。
她屏息将信笺捡起,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
【姝姝吾儿,贺周岁喜,吾儿音讯全无七月,娘忧痛不已,定不放弃追寻吾儿,惟愿吾儿安好,盼与吾儿重聚。】
江元音像被一双手揪住自己的心脏。
她是“姝姝”吗?
江元音强作镇定,根据自己的猜测,又拿起箱子里另一件衣裳翻找。
不出所料,所有衣服里都有信笺。
【姝姝吾儿,贺两岁喜,娘昨夜半睡半醒,犹闻婴儿啼哭,似吾儿魂归,吾儿可好?可衣食无忧?娘此生别无它愿,惟愿吾儿安好,盼与吾儿重聚。】
江元音重复着翻衣找信的动作。
【姝姝吾儿,贺三岁喜,近来噩耗频频,娘好友青莞女将军殉国,深感世事无常,娘常想随吾儿一道归去,但元奚真人卜了一卦,说吾儿命不该绝,尚在人世,娘一定吃斋念佛,虔诚祈祷,愿吾儿安好,盼与吾儿重聚。】
【姝姝吾儿,贺四岁喜,娘于月余前诞下你阿弟,你阿弟乖巧,娘一定好生教导,他日成人,让他保护你,吾儿已到跑跳玩闹的年纪了,不知可有磕碰,望吾儿有人照料,不要受伤,愿吾儿安好,盼与吾儿重聚。】
……
……
【姝姝吾儿,贺八岁喜,吾儿一定出落成乖巧的小姑娘了,娘有好多话想和吾儿倾诉,吾儿究竟在何处,娘有些撑不住了,花有重开日,娘与姝姝,可有重逢时?】
看着这最后一封,江元音脑子一片嗡鸣,她不受控地继续翻找,每一件衣服都重新仔细翻看。
待将所有的衣服都拿出箱子,才看到箱底铺满了经文。
密密麻麻又厚重,不知道是费了多少个日夜,才誊写下来。
江元音的手有些僵硬地翻开这些经文,最下面,还有一封信。
【姝姝吾儿,娘身子每况日下,怕是时日无多,恐不能再缝衣制裙,贺吾儿九岁喜,怕也等不到寻回吾儿那日了。
娘这一生,万般不由心,求不得亦舍不得,诸多悲痛遗憾却也是作茧自缚怨不得。
娘亦无能,护不住你们手足三人,于心有愧。
你阿兄生来富贵,众星捧月,是在疼宠中长至六岁,最后听闻是因追兵穷追而坠崖身亡,你阿兄还活着时,娘对先帝心有怨怼,对你阿兄甚是冷淡,许是因此,他才变得冷漠、暴戾,致使他不过六岁,便残暴无度,做了诸多错事,若吾儿日后听后人痛斥你阿兄,可否护你阿兄几句,便说一切是娘的过责?
你阿弟明面上与你阿兄无异,实则不然,你父皇早不是娘少时倾慕过的儿郎,而娘能给你阿弟了,唯有陪伴,若吾儿日后有同你阿弟重聚之日,当劝你阿弟自在随心,皇命、父命非不可违。
姝姝吾儿,娘最最对不住你。
你阿兄与阿弟,都是名正言顺的皇子,独独你,不明不白地降世,处境尴尬,娘既不能护你平安长大,为你谋好一生退路,还要牵连你,日后遭人非议,承受谣言辱骂,娘每每思及此,便愧疚难当,夜不能寐。
娘盼你归来,又盼你永不归来。
望你能在寻常人家,顺遂无忧,自由平安,不被这皇家纷争所扰。
往后娘恐怕无法再为你缝衣制裙,贺你生辰。
娘祝吾儿姝姝,岁岁欢喜,年年无忧。】
江元音身子发颤,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地滴落。
可她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她将衣服拢入怀抱,就这样静默地流泪。
她从不是弃婴,也不是不被爱的孩子。
不是被流落民间后、在李昀璟出生后,就被遗忘的孩子。
母亲疼爱李昀璟,为他亲手制作小玩具,却也年复一年地替她制衣缝裙,为她写信贺生。
就如同在东宫的时候,李昀璟对她说“若你没有被掳走,母后也会为你做这些”一样。
母亲真的有为她做。
她承认自己从前害怕受伤失望,所以哪怕李霁、齐司延、许清、李彦成,乃至于李昀璟,人人都在她面前,告诉她,她的母亲至死都记挂着她,为她忧思成疾早逝,她也始终自我防御地保持着“清醒”。
她不想去为摸不着的母爱动容,然后在未来的某一日,发现一切不过是谎言。
就如同李彦成展现出来的“慈父”那般。
直到此刻,看到这一箱子衣服、经书以及信笺。
江元音同时也恍然,为何都是许令仪所生,她对李昀璟疼宠,一直记挂她,却没有提过李承烨半句。
当是宫变后,李彦成便告诉她,李承烨坠崖而亡。
江元音抱着衣服和信笺再次走到画像前,这一次,她走得很近,几乎站在了画像跟前。
泪水模糊了视线,画像里的人好似活过来,就立在她眼前。
她张了张唇,一发声便控制不住地呜咽,似是幼兽啼哭,费劲才从嗓子里挤出完整的字眼:“母亲……”
这一刻,她不再克制疏离地唤其“先皇后”、“娘娘”。
她终于有底气唤她一声“母亲”。
“母亲,姝姝来见你了。”
遮尘的纱幔被无名风拂起,温柔抚过她的脸庞。
江元音哭得更肆无忌惮:“是你吗?母亲……”
她侧身,将自己裹进这纱幔里,犹如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两辈子的遗憾,终于在此刻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