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清回四九城的第三天,就发起了低烧。起初只是咳嗽,他自己说是受了风寒,揣着叶辰给的两毛钱想去药铺买包感冒冲剂,刚走到胡同口,就被风一吹,腿一软差点栽倒在青石板上。
“何大爷!您咋了?”正好路过的李婶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摸着他的额头直皱眉,“这烫得!哪是风寒,分明是病了!小叶!小叶快出来!”
叶辰正在互助角修张大爷的旧躺椅,听见喊声扔下刨子就跑出来,看见何大清脸色发白、嘴唇发青地靠在李婶怀里,心里咯噔一下:“秦姐!快拿床被子来!张叔,您去请张大夫!”
院里顿时乱成一团。秦淮茹抱着被子从屋里跑出来,小当和槐花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刚剥好的橘子;李婶扶着何大清往屋里挪,嘴里不停地念叨“这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张大爷抄起拐杖就往院外走,步子比平时快了大半。
把何大清安置在炕上,盖好被子,他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嘟囔着胡话,一会儿喊“水”,一会儿喊“槐花娘”——那是他过世多年的媳妇。叶辰坐在炕边,用毛巾蘸了温水给他擦额头,毛巾刚碰到皮肤,就被烫得缩了一下。
“咋烧得这么厉害?”秦淮茹端着刚熬好的姜汤进来,碗沿烫得她指尖发红,“前儿回来还好好的,咋说病就病了?”
“许是这十年在码头受了寒,又一路颠簸,身子骨扛不住了。”叶辰接过姜汤,用勺子搅了搅,“等张大夫来了看看再说。”
小当把橘子递过来,黄澄澄的果肉透着水润:“叶叔叔,我妈说橘子能败火,给何大爷吃点?”
“等大爷醒了再吃。”叶辰摸了摸她的头,目光落在何大清露在被子外的手上——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虎口处还有道很深的疤,是当年在院里帮人修锅炉时被烫的。十年了,这双手扛过多少麻袋,搬过多少货物,才磨成了现在这模样。
张大夫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进来,放下箱子就给何大清把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眉头拧成个疙瘩:“是风寒入体引发的高热,加上身子虚,得好好养着,最少得躺半个月。”他打开药箱,拿出几包草药,“这药早晚各煎一副,煎的时候放三片姜,熬出三碗水,分两次喝。记住,千万别再着凉,也别让他操心,得静养。”
“哎,记住了。”叶辰把药包收好,又塞给张大夫五毛钱,“谢谢您张大夫,跑这一趟。”
“跟我客气啥。”张大夫摆摆手,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才被秦淮茹送出门。
接下来的日子,院里的人像是约好了似的,轮流过来照看何大清。李婶每天早上端来一碗小米粥,熬得糯糯的,上面漂着层米油;张大爷把自己养的画眉鸟挂在何大清窗外,说“听听鸟叫,病好得快”;王老五从乡下带来些新收的小米和鸡蛋,说“给大爷补补身子”;连平时最调皮的二单元的小石头,都知道走路轻手轻脚,生怕吵着何大爷。
叶辰几乎把铺盖搬到了何大清屋里,白天守着他喝药、擦身,晚上就在旁边搭个小床将就。何大清烧得厉害时,他就整夜不合眼地换毛巾;退了烧迷迷糊糊喊水时,他就赶紧倒杯温水,用小勺一点点喂。
这天下午,何大清总算退了烧,清醒了些。他看着趴在床边打盹的叶辰,眼里的红血丝比自己的还多,身上的工装沾了不少药汁,皱巴巴的。何大清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可胳膊刚抬起来就软得落了回去,喉咙里发紧,只能轻轻喊了声:“小叶……”
叶辰猛地惊醒,见他醒了,赶紧倒了杯温水:“大爷,您感觉咋样?渴不渴?”
何大清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看着叶辰眼下的青黑,忽然老泪纵横:“让你受累了……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得……”
“大爷您说啥呢!”叶辰帮他掖了掖被角,“当年您帮我的时候,咋不说不值得?我爹走那年,我才十岁,是您背着我去医院,给我买糖葫芦哄我,这些我都记着呢!”
何大清抹着眼泪,说不出话。窗外的画眉叫得正欢,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叶辰的发间镀上一层金边,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半大孩子,只是个头长高了,肩膀也宽了,能扛起事了。
“想吃点啥不?秦姐蒸了鸡蛋羹,我去给您端一碗?”叶辰笑着问。
何大清点点头,又摇摇头:“别麻烦你秦姐了……我想喝口粥,就你煮的那种,放俩枣。”
“这有啥麻烦的!”叶辰起身往外走,“您等着,我这就去煮!”
灶房里,秦淮茹正给小当缝棉袄,见叶辰进来,笑着问:“大爷醒了?”
“嗯,想吃点粥。”叶辰拿起米缸里的小米,“秦姐,您这儿有枣不?”
“有,我昨天刚买的金丝小枣,给你拿去。”秦淮茹从柜子里拿出个布包,里面的枣红彤彤的,透着光泽,“大爷刚退烧,得吃点软和的,粥里再加点山药吧,我这儿有晒干的山药片。”
叶辰把山药片泡在水里,又洗了把小米,坐在灶前添柴。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噼啪”的轻响,锅里的水渐渐冒起热气,小米的清香混着枣的甜气慢慢散开。他看着锅里翻滚的米粒,忽然觉得,养病也未必是件苦事——有人惦记,有人照顾,有热饭热汤,就像此刻灶膛里的火,暖烘烘的,能把所有的寒凉都驱散。
把粥端进屋里时,何大清正靠在床头,看着墙上贴的年画——那是叶辰特意找出来的,上面画着胖娃娃抱着鲤鱼,还是十年前何大爷临走前贴的,边角都卷了,却被叶辰用浆糊重新粘好,平平整整地贴在墙上。
“大爷,粥来了。”叶辰把小桌板架在炕上,把碗放在上面,“您慢点吃,有点烫。”
何大清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小米糯,枣儿甜,山药片软乎乎的,滑进喉咙里,暖得心里发颤。他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来,看着叶辰:“小叶,等我病好了,我教你炸油条吧,我年轻时在饭庄学过,炸出来的油条又酥又脆……”
“好啊!”叶辰笑着点头,“等您好了,咱就炸一大锅,让院里的人都尝尝您的手艺。”
何大清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暖融融的,把他两鬓的白发都染成了金色。檐下的画眉还在叫,院里传来李婶和张大妈的说笑声,小当和槐花追逐的脚步声,还有远处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首歌。
叶辰坐在炕边,看着何大爷小口小口地喝粥,心里忽然觉得,所谓的养病,养的不只是身体,还有那些被岁月磨出的伤痕,那些被思念压弯的腰。就像这碗粥,用的是寻常的小米和枣,却因为有人用心去煮,有人用心去喝,就变得格外香甜,格外温暖。
何大爷喝了小半碗粥,就有些累了,叶辰扶他躺下,盖好被子。他闭上眼睛,嘴角却带着笑,像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叶辰收拾好碗筷,轻轻带上门,走到院里。
阳光正好,秦淮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绳子上,风一吹,衣服轻轻摆动,像一群展翅的蝴蝶。李婶坐在槐树下择菜,张大爷逗着鸟,小当和槐花在互助角的木柜前数栗子,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安稳。
叶辰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有时候,生病未必是坏事。它能让你慢下来,停下来,看看身边的人,尝尝身边的暖,就像此刻檐下的暖阳,不炽烈,却足够把日子焐得热烘烘的,把心填得满满的。
何大爷的病,怕是还要养些日子。可叶辰一点都不急,院里的人也不急。大家都知道,有这么多的暖意围着,再深的寒,再重的病,也总会好起来的。就像这秋天的太阳,总会一天天暖起来,直到把冬天的冰雪,都化成春天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