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刚过,胡同里的积雪还没化尽,墙角却已冒出星星点点的绿。叶辰蹲在互助角的木柜前,手里拿着半截铅笔,在纸上反复画着什么,眉头拧成个疙瘩,连秦淮茹端着热气腾腾的玉米粥过来都没察觉。
“叶同志,发啥愣呢?粥都快凉了。”秦淮茹把碗往桌上一放,粥的甜香漫开来,才让叶辰抬起头,眼里的愁绪像化不开的雾。
“秦姐,你看这个。”他把纸推过去,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炉子,炉胆、炉箅子的位置标得乱七八糟,“我想给院里改个公共炉子,冬天能烧煤取暖,夏天能烧柴做饭,可这炉胆的尺寸总算不对,烧起来要么冒烟,要么不旺,试了三次都没成。”
秦淮茹拿起纸,仔细看着上面的线条,指尖划过那些被橡皮擦得发黑的痕迹:“这可不是小事,改不好容易煤气中毒。前阵子二单元的老赵家,就是自己改炉子没弄好,一家子差点呛着。”
“我知道,所以才愁啊。”叶辰抓了抓头发,额角的碎发都被揉乱了,“院里的老人们冬天都舍不得烧煤,就靠个小炭盆取暖,手脚冻得全是冻疮。何大爷上次就说,要是能有个暖和点的地方,他就教大家伙儿炸油条,可这炉子……”
话没说完,院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何大清裹着棉袍慢慢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他这阵子身体好多了,就是还总咳嗽,尤其是早晚天冷的时候,咳得直不起腰。
“又在琢磨炉子呢?”何大清往桌边一坐,搪瓷缸往桌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轻响,“我昨儿去废品站,见老王那儿有个旧锅炉胆,比你画的这个粗两寸,说不定能用。”
“真的?”叶辰眼睛一亮,随即又蔫了,“可锅炉胆太沉,咱院里没壮汉,抬不回来。王老五回乡下忙春耕了,张大爷的腿又不利索……”
何大清刚要说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都红了,秦淮茹赶紧给他倒了杯热水:“大爷,您慢点喝。”
看着何大清咳得难受的样子,叶辰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想起这阵子遇到的难题,像一串解不开的绳结——改炉子缺材料、缺人手,互助角的木柜被老鼠啃了个洞,得找块铁皮补上,可废品站的铁皮要凭工业券换;李婶的孙子该上幼儿园了,托儿所名额满了,托人找关系跑了好几趟都没成;还有许大茂,自从上次被何大清骂过之后,虽然不喝酒撒野了,却总躲着院里人,见了面也跟没看见似的,像根扎在心里的刺。
“叶叔叔,托儿所的老师说,再不去报名,就真没名额了。”小当背着个小书包跑进来,书包上的小熊图案都磨掉了色,“我想跟二丫一起上学,她娘说能帮我占个位置,可……”
“可啥?”叶辰摸了摸她的头。
“可二丫娘说,要我娘帮她织件毛衣才肯帮忙。”小当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绞着书包带,“我娘说家里的毛线只够给我织半件……”
秦淮茹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低下头收拾碗筷:“小孩子家胡说啥,我这就去买毛线。”
“秦姐,您别哄孩子了。”叶辰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指关节因为常年缝补变得有些变形,“我知道您手里紧,上个月给何大爷抓药就花了不少,这毛线钱……”
“我来想办法。”何大清忽然开口,咳嗽声停了,眼神却亮得很,“我那烟袋锅是当年在饭庄当学徒时掌柜的送的,纯铜的,拿去当铺能当不少钱,够买毛线了。”
“那可不行!”叶辰和秦淮茹异口同声地反对。那烟袋锅是何大清的念想,平时都宝贝得不行,连碰都不让人碰。
何大清却摆了摆手,把烟袋锅从怀里掏出来,铜锅被摩挲得发亮,烟杆上还刻着个小小的“清”字:“念想能当饭吃?能让孩子上托儿所?小叶,你记着,过日子哪能没难题,可再难的题,也有解的时候。”
正说着,张大爷拄着拐杖进来了,脸色比平时难看:“小叶,互助角的木柜……被老鼠啃得更厉害了,里面的布票都差点被拖走,这可咋整?”
叶辰只觉得头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张叔,您先别急,我这就去废品站看看,能不能找块铁皮。工业券……我这儿还有两张,是上次帮厂里修机床奖的,应该够了。”
“那托儿所的事……”秦淮茹的声音带着点犹豫。
“我去跑!”叶辰拿起外套往身上一披,“我认识教育局的老王,上次他儿子的自行车是我修好的,我去跟他说说,说不定能通融。”
何大清看着他风风火火的样子,忽然笑了:“别急着跑,先把粥喝了。肚子里有粮,才有力气办事。”
叶辰端起粥碗,热气模糊了视线。玉米粥的甜香里,似乎还混着何大爷烟袋锅的铜锈味、秦淮茹指尖的皂角味、小当书包上的尘土味,这些味道缠在一起,像院儿里的日子,有甜有苦,却格外实在。
他三口两口喝完粥,刚要往外走,就看见许大茂背着个工具箱从院门口经过,工具箱上还沾着机油。叶辰心里一动,喊住他:“许大茂,你等会儿!”
许大茂停下脚步,却没回头,肩膀绷得紧紧的。
“废品站有个旧锅炉胆,你能不能帮着抬回来?”叶辰尽量让语气平和,“算我求你,回头我请你喝酒。”
许大茂沉默了半天,才闷闷地说:“抬回来能咋地?你会装?”
“何大爷以前在饭庄管过炉灶,他懂。”叶辰看了何大清一眼,见他点了点头,又说,“你要是肯帮忙,这炉子算你一份,冬天你也能过来取暖。”
许大茂的肩膀似乎松了些,过了会儿,才瓮声瓮气地说:“下午三点,废品站门口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辰愣了愣,随即笑了。何大清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看,难题这不就解开一个?”
下午去教育局的路上,叶辰的脚步轻快了不少。虽然托儿所的事还没谱,铁皮也没找到,可许大茂肯帮忙,总归是个好兆头。他想起何大清的话,过日子就像解绳结,只要有耐心,总有解开的时候。
教育局的老王听了他的来意,皱着眉说:“名额是真满了,不过……托儿所缺个修桌椅的师傅,你要是能义务帮忙修一个月,我跟所长说说,或许能加个名额。”
“能!咋不能!”叶辰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别说一个月,三个月都行!”
从教育局出来,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叶辰往废品站走,路过百货大楼时,看见橱窗里挂着新到的毛线,粉的、蓝的、黄的,像春天的花。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五块钱,那是这个月的工钱,原本想给何大爷买些润肺的梨,现在看来,得先买毛线了。
刚走进废品站,就看见许大茂蹲在角落里抽烟,脚边放着根撬棍。见叶辰进来,他掐灭烟头,站起身:“锅炉胆在那边,够沉的,得找个板车。”
“我跟老王借了板车。”叶辰指了指墙角的板车,“咱先把它抬上去。”
两个大男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锅炉胆抬上板车。许大茂在前头拉,叶辰在后头推,板车在雪地上轧出两道深深的辙。路过胡同口的修鞋摊时,修鞋师傅笑着喊:“哟,许大茂也做好事了?”
许大茂的脸一下子红了,头埋得更低,脚步却加快了些。叶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根扎在心里的刺,或许也不是拔不掉。
回到院里,何大清和张大爷正等着,见锅炉胆回来了,都乐开了花。何大清围着锅炉胆转了两圈,用手量了量尺寸:“成!这玩意儿改改准能用!小叶,去找把尺子,咱现在就画图纸!”
秦淮茹也跑来看热闹,小当和槐花围着板车蹦蹦跳跳,喊着“有新炉子啦”。阳光透过槐树枝桠照下来,落在锅炉胆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光,像是镀上了层希望。
叶辰找尺子的时候,路过互助角,忽然发现木柜上的破洞已经被补好了,用的是块边角整齐的铁皮,上面还钉着几个小小的铆钉,钉得又平又牢。他愣了愣,想起许大茂工具箱上的机油,心里忽然暖烘烘的。
他拿着尺子回到人群中,何大清正跟许大茂说着什么,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叶辰忽然明白,所谓的难题,就像冬天的积雪,看着厚实,只要大家伙儿一起使劲,总能把它铲开,露出底下的青石板,露出石板缝里藏着的春天。
至于那些还没解开的绳结——毛线可以慢慢攒,桌椅可以慢慢修,人心可以慢慢暖。日子还长着呢,总有一天,所有的难题都会像这锅炉胆一样,被改造成能取暖做饭的好物件,把院儿里的日子,烘得热热乎乎、亮亮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