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四合院的上空。持续了一夜的暴雨总算歇了,只剩下屋檐滴答的水声,敲在满地碎砖上,敲得人心头发闷。余震的最后一丝震颤消失在晨光里时,幸存的人们才敢从临时拼凑的藏身地钻出来,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水,面面相觑。
闫家的二小子闫小宝最先发现不对劲。他昨儿揣在怀里的半袋玉米面不见了——那是他妈临睡前塞给他的,叮嘱他藏好,说是今晨煮粥的指望。这孩子才十三四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此刻正扒着墙角的破木箱哭,眼泪混着泥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肯定是被人偷了!我就放在这儿的,用破布裹着,谁看见了啊?”
他娘王秀莲听见哭声跑过来,听完儿子的话,脸“腾”地红了,一半是急的,一半是气的。她叉着腰在院里转了两圈,目光像淬了火的针,扫过缩在墙根的几户人家,最后落在刘家媳妇赵春燕身上。赵春燕怀里正抱着个瓦罐,见王秀莲看过来,慌忙把瓦罐往身后藏。
“赵春燕!”王秀莲的嗓门陡然拔高,震得屋檐的水珠都往下掉,“我家小宝的玉米面,是不是你拿了?”
赵春燕脸一白,怀里的瓦罐晃了晃,洒出几滴浑浊的米汤。她慌忙摆手:“你胡说啥!我家锅里就这点米汤,还是我家老头子凌晨摸黑去后巷找的,跟你家玉米面有啥关系?”
“没关系?”王秀莲几步冲过去,指着她怀里的瓦罐,“那你藏啥?我昨儿就看见你在我家小宝藏东西的墙角转悠,不是你偷的是谁?这院里除了你,谁还惦记这点粮食!”
“你嘴巴干净点!”赵春燕也来了气,把瓦罐往地上一顿,“哐当”一声,罐底磕出个豁口,米汤顺着裂缝淌进泥里,“我赵春燕虽说穷,还不至于偷东西!你家玉米面金贵,我家口粮就不是命啊?我男人腿被砸伤了,孩子饿得直哭,我偷你那点破玉米面?”
周围的人渐渐围过来。闫家老爷子拄着根断拐杖,咳嗽着劝:“秀莲,别瞎吵,说不定是小宝自己忘了放哪儿……”
“爹!我没忘!”闫小宝哭着喊,“我就塞在木箱缝里,布角还露在外面呢,现在布都没了!”
刘家老爷子刘老汉也拄着拐站起来,他右边的裤腿空荡荡的——昨儿余震时被砸断了腿,此刻脸色铁青:“王秀莲,说话得讲证据。我家春燕啥人,院里谁不知道?你平白无故栽赃人,是想趁乱欺负我家老头子动弹不得?”
“欺负你?”王秀莲冷笑,“我看你是仗着人多,故意纵容媳妇偷东西!昨儿夜里就你家烟筒冒烟,我倒想问问,没粮食你们烧啥?烧空气啊?”
这话戳到了赵春燕的痛处。昨夜她确实偷偷用捡来的半把陈米煮了粥,怕被人看见,特意把烟筒转向了后巷。她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发颤:“我家有米咋了?是我娘家弟弟托人送来的,你眼红也别往人身上泼脏水!”
“娘家弟弟?你娘家早被淹了,哪来的弟弟送米?”王秀莲步步紧逼,伸手就要去掀赵春燕身后的破布帘,“我倒要看看,你家灶房里藏着啥宝贝!”
“你敢!”赵春燕扑过去拦,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王秀莲扯着赵春燕的头发,赵春燕抓着王秀莲的胳膊咬,泥水溅了两人一身,骂声、哭喊声混着孩子的尖叫,把刚消停没多久的院子搅得鸡飞狗跳。
“住手!”一声断喝从人群后传来。叶辰背着药箱刚从外面回来,裤腿卷到膝盖,沾着泥和血——他刚从塌了一半的药铺抢回些绷带和消炎药。见两人滚在泥里撕扯,眉头拧得像团疙瘩。
闫小宝见叶辰来了,哭得更凶:“叶大哥,她偷我家玉米面……”
“叶小子,你来得正好!”刘老汉气得浑身发抖,“你给评评理,王秀莲平白无故说春燕偷东西,这叫啥事儿!”
叶辰没说话,先蹲下身把扭打的两人拉开。王秀莲还在骂骂咧咧,赵春燕捂着胳膊哭,胳膊上赫然两道血痕。他扫了眼刘家灶房的方向,烟筒确实是新擦过的,底座还沾着点没烧透的玉米芯——那东西吸水性强,昨夜的雨那么大,能留下玉米芯的痕迹,说明今早确实烧过火。
“王婶,你家玉米面有多少?”叶辰问。
“不多,就半袋,够煮粥喝两天的。”王秀莲梗着脖子说。
叶辰又看向赵春燕:“刘婶,你家米汤里……除了米,是不是还掺了点别的?”
赵春燕眼神闪烁,没应声。叶辰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块干净纱布,递给她擦胳膊:“这院里谁家不缺粮?昨儿我去西巷,看见张奶奶把发霉的饼子都藏起来,就怕被孩子看见馋得哭。”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围观的人,大家都低着头,有的手里攥着空碗,有的怀里揣着揉皱的粮票——那是早就作废的东西,却还被人当宝贝似的藏着。
“闫爷爷,您家小宝是不是说,布角露在外面?”叶辰忽然问。闫老爷子点点头。叶辰又看向墙角的破木箱,走过去蹲下身,手指在箱缝里抠了抠,摸出半截撕碎的粗布,上面还沾着点黄色的粉末。
“这布是你家的?”他把布递给闫小宝。孩子点点头。叶辰又走到刘家灶房门口,刚要推门,赵春燕忽然喊住他:“别……别进!”
叶辰回头看她,她嘴唇哆嗦着,终于松了口:“玉米面……是我拿的。”
这话一出,满院都静了。王秀莲刚要跳起来骂,被叶辰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家老头子疼得厉害,医生说得多吃点粗粮养着,我……我看见那布角了,想着就拿一小把,够熬碗糊糊就行,谁知道一紧张就全拿走了。”赵春燕捂着脸哭,“我想着等找到新粮食就还,真的……”
刘老汉气得用拐杖敲地:“你这糊涂东西!”
王秀莲也愣住了,张了张嘴,骂人的话堵在喉咙里,看着赵春燕怀里那个豁了口的瓦罐,罐底的米汤正一点点渗进泥里,像串无声的眼泪。
“叶大哥,我还……还剩点。”赵春燕抹了把脸,转身进灶房,端出个豁口的碗,里面盛着小半碗稠糊糊的玉米粥,“我给小宝留的,没敢多煮。”
闫小宝看着那碗粥,吸了吸鼻子,忽然说:“娘,我不饿了,给刘爷爷吧,刘爷爷腿疼。”
王秀莲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黑的红薯干,是她藏在贴身兜里,准备给小宝当零食的。她往赵春燕手里一塞:“给你家老头子垫垫,比玉米面顶饿。”
赵春燕愣着,手里的红薯干烫得像团火。刘老汉叹了口气,对闫老爷子说:“老哥,对不住,回头我让春燕去后山挖野菜,挖着了先给你家送。”
闫老爷子摆摆手:“多大点事,我年轻时候,跟你爹抢过一个窝头,最后掰了半拉给我,说我比他能扛活。”
叶辰看着那碗玉米粥,忽然笑了:“要不,咱把粥倒回瓦罐里,再掺点水,够两家孩子喝个稀的。”他从药箱里翻出包葡萄糖粉,“我这儿还有点这玩意儿,加进去,甜丝丝的,孩子准爱喝。”
王秀莲没吭声,算是默认了。赵春燕赶紧把粥倒进瓦罐,叶辰撕开葡萄糖粉倒进去,用根干净的木棍搅了搅。阳光下,那浑浊的粥里泛起点点微光,像撒了把碎星星。
闫小宝和刘家的小丫头凑在一起,捧着破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居然都笑了。王秀莲看着,忽然拽了拽赵春燕的袖子:“后山的马齿苋能吃,我知道哪儿多,等下我带你去。”
赵春燕点点头,偷偷把那几块红薯干塞进小宝手里。
云层不知何时裂开道缝,阳光漏下来,照在满地泥水上,映出片晃动的光斑。叶辰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两个分享一碗稀粥的孩子,心里忽然敞亮了些——这日子就像这碗掺了葡萄糖的玉米粥,看着浑浊,咂摸咂摸,倒也藏着点甜。
远处传来救援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大家都抬起头,眼里的光比刚才亮了许多。刘老汉拄着拐,对闫老爷子说:“等腿好了,咱还去后山,我知道有棵老枣树,往年结的枣子甜得很。”
闫老爷子笑了:“行啊,到时候让孩子们打枣,咱老哥俩就在树下喝两盅。”
屋檐的水珠还在滴,只是落在地上的声音,好像没那么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