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像团化不开的棉絮,把整条胡同裹得严严实实。叶辰背着半袋从救灾点领来的玉米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挪,裤脚沾满了泥浆,每走一步都觉得灌了铅。他记不清这是地震后的第几天了,只知道天总是灰蒙蒙的,要么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要么就被这样的浓雾笼罩,连熟悉的胡同口都变得陌生起来。
“该是这儿了吧?”他停下脚,望着眼前那扇斑驳的朱漆门,门楣上依稀能看出“95号”的刻痕,只是比记忆里破旧了许多,门板上还多了道新裂的缝。他记得这是回四合院的近路,穿过这条窄巷,再拐两个弯就到,可不知怎的,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周围的墙皮剥落得厉害,连墙角那棵歪脖子树都不见了,换成了堆半塌的砖垛。
他推开门,吱呀一声,门轴发出刺耳的响。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纸屑在地上打旋,空气里弥漫着股潮湿的霉味,和四合院那边隐约的烟火气截然不同。叶辰心里咯噔一下,攥紧了背上的粮袋——这不是他要走的那条巷。
“有人吗?”他喊了一声,声音在雾里散得快,只换来几声空洞的回音。他往巷深处走了几步,看见墙上用白灰写着“拆”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像是刚写上没多久。再往前,巷子突然拐了个直角,尽头堵着道新砌的土墙,把路彻底封死了。
“走错了。”叶辰苦笑一声,转身想往回走,却发现刚才进来的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得关上了,门闩从里面扣住了。他使劲拽了拽,门板纹丝不动,只是那道新裂的缝更宽了些,能看见外面灰蒙蒙的天。
这下麻烦了。他摸了摸口袋,只揣着个空水壶和半包被压碎的窝头,连把能撬门的工具都没有。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五米,周围的墙像是活了过来,慢慢向中间挤压,让人心里发慌。
他沿着巷子往回退,想找找有没有别的出口。走到拐角处,忽然听见墙后传来微弱的哭声,细细的,像只受惊的小猫。叶辰放轻脚步,贴着墙根听,那哭声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几句含糊的念叨,像是个孩子在说话。
“有人吗?”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放低了些,“里面是谁?需要帮忙吗?”
哭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墙后传来个怯生生的声音:“你……你是谁?”
“我是路过的,迷路了。”叶辰说,“你被困住了吗?”
“嗯……”那声音带着哭腔,“我找不到妈妈了,墙塌了,我出不去……”
叶辰心里一紧,顺着声音摸索过去,发现这是道空心墙,中间夹着个半塌的棚子,想必是以前谁家搭的杂物间,地震时被落砖堵死了。他趴在墙缝上往里看,隐约能看见个小小的身影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个破布娃娃。
“别怕,我救你出来。”叶辰摸了摸墙面,是用土坯砌的,被雨水泡得发软。他往后退了两步,运了运气,用肩膀猛地撞上去——“轰隆”一声,土坯掉下来几块,露出个黑漆漆的窟窿。
“能看见我吗?”他对着窟窿喊。
“能……”里面的孩子应了一声,声音里多了点怯喜。
“你往边上挪挪,我把洞弄大些。”叶辰捡起块趁手的石头,对着窟窿使劲砸。土坯簌簌往下掉,很快就砸出个能容孩子钻出来的口子。他伸手进去,摸到只冰凉的小手,赶紧握住:“别怕,跟着我使劲。”
把孩子拉出来时,叶辰才看清,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脸上糊满了泥,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怯生生地看着他,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缺了条胳膊的布娃娃。
“你叫啥?家在哪儿?”叶辰掏出水壶,倒了点水给她擦脸。
“我叫丫蛋……”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我家在……在有大槐树的院子,妈妈说等雾散了就来接我,可雾一直不散……”
大槐树?叶辰心里一动,四合院门口就有棵老槐树。难道这孩子是附近的?他刚想再问,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墙皮在剥落。他抬头一看,只见头顶的墙檐上,几块松动的砖正摇摇欲坠,被雾气裹着,随时可能掉下来。
“快躲开!”叶辰一把将丫蛋护在怀里,往旁边扑去。刚躲开,那几块砖就“轰隆”一声砸在地上,溅起满地泥浆。
“这地方不能待了。”叶辰抱起丫蛋,“我带你出去找妈妈,好不好?”
丫蛋点点头,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叶辰背着粮袋,抱着孩子,开始在雾里摸索。他记得刚才进来的门旁边有棵老榆树,树干上有个歪脖子,小时候总爱在上面掏鸟窝。他凭着记忆往那边走,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好几次差点滑倒。
“叔叔,你认识我妈妈吗?”丫蛋忽然问,声音闷闷的。
“说不定认识呢。”叶辰笑了笑,“你妈妈是不是总穿件蓝布褂子,梳着麻花辫?”他想起了秦淮茹,每次槐花找不到她时,也是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不是,我妈妈穿花衣裳。”丫蛋说,“她会给我扎红头绳,还会做糖糕,甜甜的……”
说到糖糕,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大概是饿了。叶辰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包压碎的窝头,捻了点渣子递到她嘴边:“先垫垫,出去了叔叔给你找糖糕。”
丫蛋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亮了些:“谢谢叔叔。”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雾气终于淡了些,能看见远处的屋顶了。叶辰抱着丫蛋爬上一道矮墙,往远处望——只见一片断壁残垣中,果然有棵熟悉的老槐树,树冠歪歪扭扭的,却还顽强地立着,正是四合院门口那棵。
“看,那是不是你说的大槐树?”他指着给丫蛋看。
丫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忽然眼睛一亮:“是!是我家!妈妈肯定在那儿!”
叶辰心里松了口气,抱着她从墙上跳下来,往四合院的方向跑。越靠近,人越多起来,有扛着木料的,有晾晒衣物的,还有孩子们在泥地里追逐打闹,总算有了点生气。
“妈妈!妈妈!”刚到院门口,丫蛋就从他怀里挣下来,跌跌撞撞地往院里跑。叶辰看见秦淮茹正蹲在石碾旁给孩子们分窝头,听见喊声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迎上去,把丫蛋搂在怀里。
“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吓死妈妈了!”秦淮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却温柔地拍着丫蛋的背。
叶辰这才认出,丫蛋是前院王婶的小女儿,地震时王婶带着她回了娘家,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上了。他把背上的玉米面卸下来,放在石桌上:“领了点粮,够吃两天的。”
“你咋才回来?”秦淮茹接过粮袋,看见他满身的泥,还有衣服上被划破的口子,“出啥事了?”
“走错路了,被困在条死胡同里。”叶辰挠了挠头,把遇到丫蛋的事说了说,“那巷子太绕,雾又大,差点没转出来。”
傻柱从屋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个豁口的碗,碗里盛着点稀粥:“我说你咋去了这么久,三大爷还说你是不是被劫道了,我就说你小子机灵,准是迷了路。”他把粥递给叶辰,“快喝点,刚熬的,加了点野菜。”
叶辰接过来,刚喝了一口,就看见丫蛋举着块窝头跑过来,往他手里塞:“叔叔吃,妈妈说你救了我,是好人。”
叶辰心里一暖,接过窝头咬了一大口。粗糙的玉米面在嘴里慢慢化开,带着点淡淡的甜,像这糟糕的日子里,藏着的一点盼头。
何大清拄着拐杖走过来,看着他身上的泥污,皱了皱眉:“下次出去,带上个人,这世道乱,一个人不安全。”
“知道了,何大爷。”叶辰点点头,心里却想着那条被雾气笼罩的死胡同,想着墙后丫蛋的哭声,想着自己撞开土墙时溅起的泥浆。或许走错路未必是坏事,若不是绕了那么一遭,那孩子还不知要在墙后待多久。
午后,雾气彻底散了,太阳露出淡淡的光,照在四合院的断墙上,给碎砖烂瓦镀上了层金边。叶辰帮着傻柱修补漏雨的屋顶,站在高处往下看,只见秦淮茹正带着丫蛋和槐花在院里晒被子,五颜六色的被褥晾在绳子上,像挂起了一道彩虹。
“叶辰,扔块瓦过来!”傻柱在另一头喊。
叶辰拿起块瓦,使劲扔过去,正好落在傻柱脚边。两人相视一笑,笑声在阳光里荡开,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他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今天的路,难免会走错,会被困住,但只要心里有个盼头,知道要往哪儿去,哪怕绕点远,哪怕摔几跤,总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就像此刻,阳光正好,有人在底下晒着被子,有人在身边递着砖瓦,再难的坎,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屋顶的活儿快干完时,丫蛋举着朵小野花跑过来,仰着头喊:“叶叔叔,给你!妈妈说这花能泡水喝,甜甜的!”
叶辰从屋顶上跳下来,接过那朵紫色的小野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放在鼻尖闻了闻,淡淡的香,像这终于放晴的天,像这走错路后遇见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