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城,临时帅府。
昔日大胜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府内却已笼罩在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肃杀之中。
当那个垫着石灰、散发着死亡与挑衅气息的木匣被亲兵小心翼翼地呈送到武阳面前时,整个大堂的气温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
武阳端坐在主位之上,目光落在木匣之中。
那里,信使那苍白而熟悉的面容凝固着最后一刻的坚毅,双目圆睁,仿佛仍在凝视着这片他誓死效忠的土地。
脖颈处的断口参差不齐,显示着行刑者的粗暴与刻意折辱。
木匣底部,那封被踩踏、沾染了暗褐色血迹的信件副本,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武阳和整个靖乱军的脸上。
死寂,令人窒息般的死寂,在大堂内蔓延。
侍立的将领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从主位上传来的那股如同火山喷发前般压抑的恐怖气息。
武阳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信使冰冷的脸颊,为他合上了那不曾瞑目的双眼。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安眠,但每一个看到他此刻眼神的人,都忍不住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那不再是平日里那个沉稳睿智、偶尔还会与部下谈笑风生的主公,那眼神深处翻滚着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是如同受伤头狼般择人而噬的凶戾!
“砰!”
武阳猛地一掌拍在身旁坚硬的紫檀木案几上!
那厚重的案几竟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桌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之前压抑的怒火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爆发,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方知远——!东方霸——!安敢如此欺我!安敢如此折辱我靖乱义士!斩我信使,送回首级……好!好得很!此仇此恨,我武阳,铭记五内!若不报此仇,我武阳誓不为人!”
狂暴的杀气以他为中心席卷开来,离得近的将领甚至感觉皮肤一阵刺痛。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君上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愤怒,那是一种被彻底蔑视、被残忍挑衅后,属于雄主绝对不能容忍的屈辱与暴怒!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中,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响起,稍稍压下了那躁动的杀意。
“主公,息怒。”
诸葛长明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武阳身侧,他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仿佛眼前的首级和君上的暴怒都未能动摇他分毫。
他轻轻抬手,示意亲兵将木匣盖上拿走,然后目光平静地看向武阳,缓缓分析道:
“主公,怒大伤身,亦乱方略。方知远、东方霸此举,用意狠毒且清晰。他们并非不识庞涓之重,恰恰相反,他们正是深知庞涓之重,才更要借此机会,行那弃车保帅、铲除异己之策!”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羽扇轻点孝武郡的位置。
“东方霸勇猛,方知远多智,此二人皆非池中之物,更有鲸吞楚烈国、以此不世之功奠定自身在魏阳无上权位的野心!他们料定我们欲行‘围魏救赵’之计,故而斩使立威,猛攻孝武郡,正是要告诉我们,他们绝不会受此要挟,更要借此良机,一举奠定胜局!”
“若楚烈国覆灭,他们携大胜之威回国,庞涓是死是活,于他们而言,还有何意义?届时,魏阳朝堂,还有谁能制衡他们?”
武阳死死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但眼神中的狂暴却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理智所取代。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着军师的分析。
诸葛长明话锋一转,羽扇移动,精准地点在了地图上那个被赤色箭头包围的孤立据点——岳西!
“他既不吃‘围魏救赵’之计,欲行那金蝉脱壳、吞楚自肥之策。那我等,便不能再顺着他们的节奏走!当行……‘釜底抽薪’之策!”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
“既然换地不成,庞涓在手中,于当前局势而言,已近乎一枚死棋!继续扣留,除了激怒魏阳王,并无太大实际益处。不如,趁其东线主力尽丧、岳西孤立无援之良机,集中我全部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全力拿下岳西!”
羽扇重重地敲在岳西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岳西一下,蒙骜、玄通这支最后的魏阳东线精锐便将全军覆没!我军便可彻底打通西进魏阳本土的战略通道!将这把烧起来的战火,从庆州,直接引向他魏阳的腹地!”
“届时,我倒要看看,那方知远和东方霸,在孝武郡前线,是否还能如此‘安心’地作战!他们的后院起火,看他们还如何安心吞楚!”
武阳眼中的怒火彻底转化为冰冷的杀意和决断的光芒。
诸葛长明的分析,如同拨云见日,为他指明了另一条更具攻击性、也更解气的道路!
是啊,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你不在乎庞涓,那我就在你背后插上一刀,看谁先承受不住!
“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
武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
“传令下去,全军集结!”
三日后,庆城郊外,巨大的点将台下。
黑压压的靖乱军将士列成整齐的方阵,刀枪如林,甲胄鲜明。虽然沉默,但一股压抑已久的战意和因信使被杀而激起的同仇敌忾之气,在空气中弥漫、汇聚,仿佛即将喷发的火山。
武阳一身戎装,外罩玄色大氅,屹立在点将台最高处。
他腰间佩着的,不再是象征性的佩剑,而是那杆曾在太湖畔饮血的银鳞枪。
寒风卷动他的披风和发丝,更添几分肃杀。
他没有过多的言辞,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双望向他的眼睛,声音通过内力,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雹砸落,带着刺骨的寒意与决绝:
“将士们!”
“就在三日前,我方信使,秉持双方交兵不斩来使之古礼,前往魏阳大营递送书信。然!魏阳东方霸、方知远,背信弃义,凶残暴虐,竟将我信使信使,悍然斩杀!更将其首级送回,以示羞辱!”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愤怒的低吼。
信使虽为瞑龙卫,身份隐秘,但亦是靖乱军一员!此等行径,是对整个靖乱军的践踏!
武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苍穹:
“魏阳无信!视我如无物!斩我弟兄,辱我军威!此仇不报,何以告慰英魂?!此恨不雪,何以立威于天下?!”
他猛地拔出银鳞枪,枪尖遥指西方岳西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怒吼:
“三军听令!血债,必须血偿!随我——踏平岳西!用魏阳人的血,祭奠我死难弟兄的英灵!进军——!”
“踏平岳西!血债血偿!”
“为主公效死!为弟兄报仇!”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冲天而起,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流终于冲垮了堤坝!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战意,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旌旗摇动,刀枪并举,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开动,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兵锋直指那座已成孤城的岳西!
岳西城,这座坐落于山峦之间的坚城,此刻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被靖乱军黑色的浪潮从四面八方团团围困。
城墙上,原本鲜艳的魏阳军战旗已然破损不堪,布满箭矢和火烧的痕迹,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
城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伤兵营人满为患,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
粮草储备在桐城失陷时便已损失大半,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每一个守军士兵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绝望,以及一丝被困野兽般的疯狂。
城守府内,药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蒙骜躺在病榻上,脸色蜡黄,气息微弱,昔日叱咤风云的神将风采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英雄末路的悲凉。
桐城之败,太湖之殇,庞涓被擒,一连串的打击早已摧垮了他的身心。
如今,武阳大军兵临城下,喊杀声日夜不息,更是将他最后一点生机也磨灭了。
副将玄通一身浴血战甲,大步走入室内,他脸上带着连日激战留下的疲惫与风霜,但眼神却如同磐石般坚定。他走到榻前,低声道。
“大将军,靖乱军攻势越来越猛,赵甲的赤虎营像疯狗一样,不计伤亡地猛扑东城!弟兄们……伤亡很大。”
蒙骜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看着自己最得力的副手,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
“玄通……辛苦你了……岳西……守不住了……是我……连累了你们……”
“大将军何出此言!”
玄通猛地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末将蒙大将军知遇之恩,纵是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岳西在,末将在!岳西亡,末将亦与城偕亡!”
蒙骜看着玄通那决绝的眼神,心中悲愤与愧疚交织,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已认命。
攻城战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靖乱军挟怒而来,攻势如潮,各种攻城器械昼夜不停地轰击着城墙。
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带着恐怖的呼啸声砸在城垛上,碎石飞溅;
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覆盖城头,压制得守军抬不起头;
无数悍勇的靖乱军士卒顶着盾牌,冒着滚木礌石和倾泻而下的火油金汁,沿着云梯疯狂攀爬!
城墙上,魏阳军残部在玄通的指挥下,进行着绝望而顽强的抵抗。
他们利用地势之利,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武器——弓箭、滚木、礌石、沸油、甚至是被拆毁的房屋梁柱——狠狠地砸向攀城的敌军。
双方士兵在城头反复拉锯,每一次争夺都伴随着大量的生命消逝。
城墙上下,尸积如山,鲜血顺着城墙的缝隙流淌,将墙根的土地都染成了暗红色。
连续两日的猛攻,靖乱军数次凭借悍勇登上城头,建立了小小的立足点,但都在玄通亲自率领预备队发起的决死反扑下,被硬生生赶了下去。
城头之上,断肢残臂随处可见,惨烈的景象如同修罗地狱。
攻城第三日,午后。
持续的高强度防守,让本就兵力不足的魏阳军疲态尽显,防线多处出现漏洞。
一直在冷静观察战局的武阳,看到了决胜的时机。
他看向肃立身旁的严林和蓝延煜,沉声道。
“时机已到!严将军,蓝将军,你二人亲率亲兵营敢死队,于东城正面佯攻吸引敌军主力注意之时,从北城那段因山势而略显低矮、守备已然松懈的城墙,给我突上去!打开缺口!”
“末将领命!”
严林与蓝延煜眼中同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齐声应诺。
很快,东城方向,赵甲的赤虎营再次发起了山呼海啸般的猛攻,战鼓声、喊杀声震耳欲聋,几乎吸引了城头所有守军的注意力。
而与此同时,在北城一段相对安静的城墙下,严林和蓝延煜身先士卒,率领着数百名最精锐的亲兵营敢死队员,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借助飞钩、绳索,沿着冰冷的墙砖,向上攀爬!
寒风呼啸,掩盖了他们细微的动静。
直到第一名敢死队员的手扣住垛口,城头上一名偶然回头的魏阳军哨兵才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敌袭!北城!有人爬城!”
但已经晚了!
严林如同大鸟般第一个翻上城头,手中环首刀瞬间划出一道寒光,将那名哨兵连同他身边的另一名士兵一同砍翻!
蓝延煜紧随其后,长刀挥舞,如同虎入羊群,瞬间清空了周围一小片区域!
“靖乱军上城了!堵住他们!”
附近的魏阳军慌慌张张地涌过来试图堵截。
然而,严林和蓝延煜带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悍卒,个人武勇和配合都远超普通魏阳军。
他们结成紧密的小型战阵,死死钉在突破口上,刀光闪烁,血肉横飞,硬是顶住了魏阳军仓促的反扑,并且不断扩大着占领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