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宣武门大门口。
城墙上下,皆是赤甲红缨的守城将士,一身装备熠熠生辉,更显威武雄壮。
见此情形,杨延朗忍不住感慨道:“不愧是京城将士,就这一身装备,都非同凡响。隆城的将军铠甲与之相比,都不过如此。”
展燕也惊奇道:“这是什么军队?我在北地多年,竟不曾见过此种装束。”
“此乃京城守军,天羽军,”陈忘见二人如此好奇,解释道:“天羽军最初由太祖朱羽起义之时的核心班底组成,属太祖最为信任的亲军卫队。后世由各军精锐拔擢,主管京城防务。在其他地方,自然是见不到的。”
“这就大开眼界了?”白震山对年轻人的反应颇为不屑,道:“这些赤甲红缨军队不过是京城守军天羽军而已,那保卫皇城的龙虎卫,则是遍体金甲,比天羽军更威武霸气。”
“金甲?乖乖,那一身铠甲,得多少黄金啊?”杨延朗一边感慨,一边露出一副财迷的表情。
“自然不是真金,”白震山道:“黄金质地太软,怎能做铠甲,镀金而已。”
“镀金……而已?”杨延朗惊的张大了嘴巴:“镀金也是金,那么大一副铠甲,要是能搞一套,得卖多少钱啊!”
展燕看杨延朗一副财迷样子,揶揄道:“没出息的臭小子。”
“切,”杨延朗颇为不服,瞥了展燕一眼,道:“展大小姐有出息,隆城女飞贼,啧啧啧……”
展燕见杨延朗提起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只瞪了他一眼,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
随即,她转向陈忘,问道:“陈大哥,天羽军驻守城门,盘问甚为严格,我们几人入城,不会被为难吧!”
“自是不会,”陈忘十分肯定:“天羽军乃太祖亲卫演化而来,向来有‘忠君爱民’的传统,其铠甲利刃,只对付祸国殃民之徒、非我族类之辈,对自家百姓,向来尊重。况我等有青龙会、白虎堂印信,进城应当不难。”
不料,陈忘话音刚落,便见芍药手指城门口,道:“大叔,那是怎么回事?”
顺着芍药手指的方向,几人一起看了过去,只见守门的羽林军士兵正一脚将一个衣衫褴褛且抱着婴儿的妇人踹翻在地,口中骂骂咧咧:“臭乞丐,也敢妄想进京?”
“哇……”妇人怀中尚在襁褓的婴儿受惊,猛地哭出声来。
妇人顾不上身上擦伤,急忙抱起孩子,仔细哄着。
方才陈忘口中如此伟大、光明且正派的羽林军竟然公然对一怀抱婴儿的女人出手,只因其穿着破烂,如此行径,无疑是给陈忘的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怎么会这样?”陈忘心中疑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还是当年的羽林军吗?”
“早就不是了,”白震山居然给出了回应:“塞北十年,你的信息太落后了,如今的羽林军良莠不齐,成为达官贵人们寄送子弟升官发财的途径,早已不复当年。”
陈忘更感疑惑:“如此行径,永安王不管吗?”
永安王,便是那位擅长诗词歌赋,流连花街柳巷的逍遥王爷朱潇渲,先帝第三子,当朝皇帝朱钰锟的皇弟,曾任羽林军统帅。
“或者说,”陈忘似乎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永安王早已不是羽林军的统帅。”
“猜对了一半,”白震山解释道:“永安王依旧是羽林军的统帅,只是,他不管。”
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白震山身上,想是对其中根由起了兴趣。
白震山望了望眼前的长队,踅摸着进城尚需耽搁一阵,不妨多说上一说,省的几人在京中行走,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
只是此事说来话长,白震山只得整理精要,长话短说。
白震山整理了一下思路,解释道:“先皇朱高瞻尚在之时,眼见永安王流连风花雪月,便欲历练一番,命其执掌羽林军,好增添些阳刚之气。彼时,永安王朱潇渲尚且理事,将羽林军一应事宜安排的妥妥当当。后帝崩,二皇子朱钰锟继位,便无人压的住永安王了。这位生性逍遥的王爷自此彻底放飞自我,持觞醉酒,吟诗作赋,观舞赏乐,只知道自我享乐,形同废人一个。”
陈忘听闻此言,遥想当年,心道:永安王如此行事虽不负责任,倒也与他平日作风相符。
先皇膝下共有三子,太子朱炳瑞与琅琊王朱钰锟争帝位,明争暗斗不断,唯永安王朱潇渲置身事外,流连风月,无意权位。
也正因如此,先皇朱高瞻才放心将羽林军军权交托于他。
当初有先皇压着,永安王便是硬着头皮,也不能将羽林军置之不顾;后先皇崩,这位永安王怕是恢复本性,再无人可以压制了。
正这般寻思着,忽闻展燕大义凛然,道:“先前听其为梨湾园提词,只道此王爷是个风流无羁的妙人,如此听来,却是个只知享乐的烂人。”
杨延朗义愤填膺,附和道:“在其位,谋其政,既任统帅之职,又不理事,活生生糟蹋了一支精兵,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陈忘听二人吐槽,眉头深皱,问道:“老爷子,如此说来,此十年间,羽林军岂非群龙无首?”
“也不尽然,”白震山回答道:“如今的羽林军,全听副将严峻之言行事。”
“严?”陈忘嗅觉敏锐。
白震山颇为欣赏的看了陈忘一眼,道:“不错嘛!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到症结。严峻,正是当朝首辅严蕃的亲侄子。”
“又是严家。”
说着话,陈忘走出马车,目光透过玄武门,穿越羽道,直抵皇宫。
此行的真正对手,究竟隐藏在怎样的暗处。
“咦?”
杨延朗见陈忘走出马车,疑惑地发出一声怪叫,而后问道:“一眼没见,芍药去哪了?”
“你听故事听得入迷,警觉性太差了,”白震山朝前一指,道:“早在我等交谈之前,她就离开马车了。”
杨延朗朝前望去,却见那个善良的小姑娘正蹲在城门口,耐心地为那怀抱婴儿的妇人处理擦伤。
与此同时,有一手牵驴车的年轻官吏正与守门的羽林军抗辩,似在争论妇人进城之事。
那年轻官吏虽着官服,却同样风尘仆仆,头脸上沾满灰泥,似是与那妇人同道而来。
而且看样子,他的职位不高,羽林军也不曾卖他面子。
争辩许久,那官员牵着毛驴,怏怏归来,蹲在那妇人身边,无奈道:“李夫人,羽林军声言北地难民一律不准入城,只准我一人进京,如之奈何?”
“唉!”那妇人哀叹一声,却未曾多做纠缠,只道:“若非秦大人一路照顾,我等孤儿寡母早死于胡人铁蹄之下,岂敢奢求过多。既入不得城,我在此处,始终是个拖累,烦请秦大人替我抱一抱我儿……”
说着话,妇人竟将襁褓中的婴儿递给那位官员。
年轻的官员不知何意,茫然伸手去接。
妇人将婴儿递给官员之后,开口道:“此生幸逢大人,实我母子大幸。今后,我儿便托付于大人了。”
话毕,那妇人竟猛冲几步,似要一头撞死在城墙之下。
“李夫人,不可。”官员想去阻拦,无奈怀抱婴儿,行动多有不便。
说时迟,那时快。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道黑影自官员身边飞速掠过,后发先至,腰间马鞭一卷,揽住妇人腰身,便将那心怀死志地妇人硬生生给拉了回来。
展燕拉住那妇人,劝解道:“姐姐,小儿尚幼,何至于此呢?”
妇人央求道:“姑娘,你就让我去吧!若进不得城,叫我孤儿寡母,荒郊野岭,如何活的下去?”
“李夫人,别冲动,”秦姓官吏劝道:“我想办法,我来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芍药看那妇人可怜,跑来陈忘身边,摇了摇他的胳膊,道:“大叔,可以帮帮她吗?”
芍药有所请求,陈忘自然不肯怠慢。
他急走几步,至那官员面前,询问道:“敢问,羽林军因何不让此妇进城?”
秦姓官员回答:“嗨!不止是她,凡是北地难民,一律不准入城,怕是有人在故意封锁北地遇袭的消息。”
“封锁,消息?”杨延朗心中纳闷儿,脱口而出:“戚大哥不是已经奉命北上去……”
“若是只瞒着皇帝一人,”陈忘暗自揣测:“调兵北上给他们擦屁股,待胡人退却再上达天听,也是有可能的。”
“什么?”杨延朗的心中大为震撼。
无论如何,这些都非几人若能左右之事。
为今之计,还是先设法入城。
陈忘思索片刻,道:“我等倒是有办法可以带她入城。”
“什么办法?”秦姓官员急切一问,而后又觉得如此问话不妥,改口道:“诸位义士,若能带李夫人进城,秦某定感激不尽。”
陈忘开口道:“倒是不难,只不承认她是北地难民便可。”
说罢,陈忘转向杨延朗,道:“杨兄弟,快叫一声嫂嫂。”
杨延朗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时愣怔当场。
白震山见状,提醒道:“京城举办武林大会,青龙会会主前来参会,带个把家属长长见识,也是寻常之事。”
杨延朗听罢,恍然大悟,大喊一声:“嫂子,你叫我找的好苦啊!说好的城门会合后一同入城,怎么就着急这一时半刻?”
说罢,杨延朗领着那对妇孺径直走向城门口,并向羽林军出示青龙会印信。
那名守门的羽林军却是个认死理的,直言此妇孺明明说自己是自西而来,而青龙会在南,如何能一路同行至此?
见羽林军仍旧不肯放行,白震山站了出来,出示白虎堂印信之后,开口道:“小将军有所不知,此女乃老夫儿媳,从洛城白虎堂来,自然是从西边来的。”
“不对吧,”那羽林军也不是个好忽悠的主儿,疑惑道:“这青龙会的小哥儿方才明明称她嫂嫂,怎的又变成白虎堂的儿媳?”
白震山解释道:“那什么,我儿与这位杨少侠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故此老夫儿媳便是杨少侠的嫂嫂。”
“娘,”在那羽林军犹豫之时,芍药竟也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那怀抱婴儿的妇人的手,佯作惊奇地看了一眼杨延朗,并向白震山问道:“咦?爷爷,杨叔叔竟也在这里。”
杨……叔叔?
这一波超级加辈,倒让杨延朗有些无所适从。
站在后面的的陈忘听到芍药口中的一声“娘”,心中却有些五味杂陈。
然而下一刻,一声“爹”便从芍药的口中喊了出来。
陈忘一时愣怔,头脑中竟有些恍惚。
随即,陈忘便感到一只温暖的小手牵着自己,走向城门口:“爹爹,好不容易见了娘亲,怎的愣住了?”
尽管明知芍药是因为心善,不想看此妇人在撞死城门口,才急中生智,胡言乱语,但那一声声“爹爹”听在陈忘耳中,却让他的一颗心砰砰狂跳不止。
陈忘走到城门口的三两步中,已然想好了说辞,见着那位羽林军,开口便道:“小哥勿怪,我等来的路上,被汹汹难民冲散了,苦寻不得,幸而在城门口偶遇,真乃上天垂怜。”
说罢,扭头向那妇人嗔怪道:“你也是的,咱白虎堂又不缺银钱,怎生走失了三两日,便一身破烂,活该被认作难民。”
妇人本已心存死志,此番劫后余生,见几人为其周旋,感激涕零。
她听闻陈忘此番言语,心领神会,道:“你个天杀的,先前口角两句,便将我母子抛于道上,路上难民那么多,我若是穿着一身华服,早被难民们吃干抹净了,还能轮得到在这里与你重逢。”
城门口的羽林军狐疑的看着几人,沉浸在这一场伦理大戏之中。
“臭婆娘,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尽早闭嘴吧你,”陈忘生怕说多错多,干脆转向那名羽林军,央求道:“这位军爷,京城繁华,我等参加武林大会,家属非要闹着来看看,这不,出丑了不是。您看,要不,通融通融。”
说罢,陈忘自袖中摸出一锭金子,偷偷塞到那位羽林军手中。
羽林军掂了掂手中的份量,又偷偷背转身去,咬了一口,确认无误之后,才没好气地说:“走吧走吧,进城去吧!记得,此乃天子脚下,勿生事端。”
一行人听罢,急忙进城。
只是陈忘心中却在默默感慨:“当年武林强盛之时,四大派风光无两,说一不二,谁敢如此轻怠?而今武林衰微,江湖分崩离析,各自为战,就连堂堂的四大派,在一个小小羽林军面前,竟也如此没有排面。”
提起羽林军,陈忘又想:“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太祖一手创立的羽林军,都沦落到了私自收受贿赂的地步。若是在十年前,这一锭金子出手,只会被羽林军嫌弃地扔在地上,说不准还会给自己治罪。”
初心难守,人心易变。
“等一下!”
一声呼喝将陈忘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只见那羽林军一伸手,竟然又将几人给拦住了。
难道事情有变?
众人目光凝视之下,只见那羽林军将手指缓缓指向展燕,道:“这位姑娘,方才似乎并未表明身份。”
几人正思忖如何解释,杨延朗甚至在一瞬间想给自己也认领一个“假媳妇儿”。
不想展燕却直言不讳道:“我是塞北燕子门人,特地来此参加武林大会。”
说罢,展燕竟也掏出一枚属于燕子门的印信,展示给那名羽林军。
燕子门势力庞大,远居塞北,虽与中原王朝与胡人部族左右逢源,夹缝求存,却更倾向于中原,在中原朝廷中亦有一席之地。
那羽林军看过印信,双手奉还,道:“请。”
一行人就此入宣武门,踏上羽道,进入京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