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项活计,就是清洗这些堆积如山的污秽。冰冷油腻的污水浸透了她的双手,刺鼻的气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周围不时有温氏修士或仆役经过,投来或鄙夷、或好奇、或不怀好意的目光,夹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和指点。
“看哪,那就是江家大小姐!”
“细皮嫩肉的,不知道能撑几天……”
每一道目光,每一句嘲笑,都像钝刀子割着她所剩无几的尊严。
她机械地刷洗着,泪水混入肮脏的洗碗水中。她想起父母在世时自己的衣食无忧,想起阿羡总会维护她的样子,想起……前世,金子轩曾略带笨拙地夸她煲的汤好喝。
子轩……
你现在在哪里?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如果知道,你会来救我吗?
这个念头只升起一瞬,就被现实淹没了。兰陵那么远,子轩他……就算知道了,母亲…金夫人又会允许他来吗?
疲惫、饥饿、寒冷、屈辱……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噬。但她咬着牙,没有哭出声。因为温晁的人就在不远处盯着,干不完活就不能吃饭睡觉。
她知道,从她选择跑出去引开追兵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就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了。
活着,哪怕像这样活着,至少……阿澄还在外面。至少,还有一丝微弱的可能,或许某天……阿羡、阿澄、子轩会来救他?
柴房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她蜷缩在角落一堆勉强算是干燥的稻草上,门外传来巡夜修士的脚步声和低语,还有远处温晁宴饮的隐约喧嚣。
长夜漫漫,屈辱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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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与岐黄一脉失踪,江晚吟下落不明,连同江厌离被捕的消息,被温氏有意传遍整个修真界。
金麟台,金光善屏退左右,只留了夫人与儿子在芳菲殿。
“可惜了……厌离那孩子,也是命苦,落在温晁手里了。”
金光善放下茶盏,语气听不出情绪。
金子轩神色焦虑。他参加过岐山教化,自然了解温晁的脾性,再也忍不住,急迫道:
“父亲!阿离落在那个畜生手里,生死难料!必须救她!”
“子轩!”
金夫人蹙眉喝止,眼中亦是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现实的考量,
“你冷静些!温氏如今气焰正盛,岂是我一家能够抗衡?我们凭什么去云梦抢人?江家已倒,阿离她……唉,现在毕竟尚未正式过门。”
最后一句,她说得有些艰难,但意思明确——江厌离的政治联姻价值,已随莲花坞一同覆灭。
前世她屡次劝过江厌离远离魏无羡,那孩子不听,最终害得子轩惨死于鬼将军之手。即便知道此事与江厌离无关,她心中也难免迁怒。
重来一世,她绝不想儿子再与江氏有任何牵扯。
金子轩眼睛发红,前世与江厌离相处的甜蜜场景浮现在心头:“她是我妻子!我们拜过天地,名正言顺!”
“妻子?”
金光善目光锐利,
“你是金氏未来的宗主,你的妻子必须对金氏有利。江厌离现在能给金氏带来什么?除了温氏的怒火,什么也没有。”
他语气稍缓,带着刻意的引导:
“这一世变数太多,不止我们回来了,万事都要小心……
聂明玦和蓝曦臣已经动起来了,我们不必冲在前面,只需稳坐后方,看清风向。待他们两败俱伤,或是局势明朗,再行定夺,方是上策。”
他想起那个秘密传回的消息——孟瑶已被温若寒放在身边,是温若寒主动提及。
看来,那位温宗主也回来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对方便会知道更多前世的消息。这一次,他必须走得慎之又慎。
而夫人这边……他早已将前世子轩之死的责任全推给孟瑶,并发誓绝不再接回那个私生子,才勉强平息了夫人的怨怒。
“至于江厌离,”
金光善淡淡道,
“温晁既然留她性命,短时间内便不会让她死。我们暗中关注即可,此时绝不能为了她,与温氏正面冲突,破坏大局。”
“大局大局!又是大局!”
金子轩握紧拳头,语气极为不满,“父亲,那是我的妻子!您前世就为了……”
他说不下去了。前世父亲为了阴虎符步步紧逼,最终害得他惨死穷奇道,留下孤儿寡母。这话太重,他怕彻底激怒父亲。
金光善脸色一沉:
“此事不必再议!子轩,成大事者,不可为情所困。你该明白何为宗主之责,近日不许离开金麟台,好好修炼。”
他挥手示意儿子退下,心中却在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
重生之初,他最惧怕的是蓝忘机。不夜天那挥手间让他爆体的恐怖,是他最深的梦魇。
直到密探确认蓝忘机失踪,魏无羡与岐黄一脉也不见踪影,他心头巨石才算落地。
蓝忘机和魏无羡,这两个最大的变数和威胁,竟然自己“消失”了!。
只要这两个煞星不立刻打上门,给他喘息和运作的时间,这盘棋,他就还能下!
至于其他那些“重生”的百家?哼,不过是一群各有算计的蠢货和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何足为惧?
这股底气,让他心底滋生一个更大胆的念头—— 魏无羡能用诡道助百家击败温若寒,他兰陵金氏为何不能?
他唤来心腹,低声吩咐寻找薛洋之事,心腹很快领命而去。
金夫人看着丈夫,欲言又止,最终沉默。
金光善神色恢复平静,只有眼底深处跳动的火焰,泄露了他真正的野心。
金子轩退出芳菲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他握紧拳头,掌心刺痛。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父亲眼里,什么父子亲情、夫妻人伦,只要与“大局”相悖,都是可以舍弃的。
包括他这个嫡子。
这个认知,让他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他曾经觉得卑微可怜、却最终爬到高处的庶弟,金光瑶。
他偶然偷听到父母的谈话,得知了前世穷奇道真相,震惊那个看似无害的弟弟,竟然用最阴毒的方式算计了他的性命,也痛心父亲的冷酷薄情,他都死了,父亲还要利用他争权夺利。
而母亲,竟默认将阿离送上不夜天战场……
殿外微风拂过,带来金星雪浪的冷香。这曾让他觉得熟悉安心的味道,此刻却只让他感到窒息。
这一刻,金子轩感到一种彻骨的陌生与疏离。他仿佛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他出生的家族,从未看清过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当夜,金子轩带着几十名亲信弟子,悄然离开金麟台,直奔清河不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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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谷。
这处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名字是大家七嘴八舌一起商讨的。
最后蓝忘机在一片嘈杂中,提笔在谷口巨石上落下“无忧谷”三字,笔力沉凝,力透石背。
众人皆称好,魏无羡更是眼睛一亮,凑到他身边笑嘻嘻道:
“无忧无虑才好,蓝湛你真会起!”
蓝忘机唇角轻扬,轻轻“嗯”了一声,心底却暗道:是无羡忘忧。
此刻,谷中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剑光缭绕。
魏无羡手持随便,身形矫若游龙,剑招时而轻灵迅捷,时而大开大合,灵力运转圆融无碍,一招一式间,竟比前世少年时更多了几分通透洒然。
阳光透过林隙洒在他翻飞的黑色劲装和明亮的笑脸上,汗水沿着脖颈滑落,浑身洋溢着蓬勃的生气。
他前世剖丹之后,再也无法拿起随便。前几日闲谈,他不过随口喟叹了一句:
“好久没摸过剑,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怎么使。”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上了心。
第二日清晨,魏无羡揉着眼睛走出房门,便看见蓝忘机静静立于院中,手中拿着两把剑。
一把剑鞘古朴,正是他的随便;另一把剑身莹白,寒气内蕴,是蓝忘机的避尘。
魏无羡当场愣住了,随即狂喜涌上心头,像只大猫般扑过去,小心翼翼接过随便,指尖抚过熟悉的纹路,感受到灵剑传来的微弱嗡鸣与亲近之意,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忽然跳起来,捧着蓝忘机的脸,响亮地亲了好几下,笑声在山谷晨雾中回荡:
“蓝湛!蓝二哥哥!你真是太厉害了!你怎么找到的?我太喜欢你了!”
蓝忘机任他闹着,只在他亲过来时微微倾身配合,浅眸里漾满柔色。
对他而言,隔空取回封存在岐山教化司的两把剑并非难事,但能让魏婴如此开怀,一切都值得。
失而复得的老伙计在手,魏无羡简直爱不释手,几乎每天都要拉上蓝忘机对练一阵。美其名曰“找回手感”,实则多半是想弥补前世不能和他家含光君并肩的遗憾。
今日亦是如此。一套剑法练罢,魏无羡气息微喘,额发濡湿,却兴致勃勃地挽了个剑花,指向对面连衣角都未乱分毫的蓝忘机:
“蓝湛,再来!刚才那招太快了,你让我再看看你怎么使的!”
蓝忘机依言抬手,避尘出鞘半寸,剑气瞬间弥漫开来。正要演示,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温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探出头来:
“公子,蓝二公子。”
两人收势望去。温宁身后跟着十几个半大少年,都是族里的孩子,个个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拿着自制的粗糙弓箭和绳索,脸上满是期待。
“魏大哥,我们一起去打猎吧?”一个胆大的少年兴奋地邀请。
温宁对魏无羡解释道:
“公子,前几日打的猎物差不多吃完了,我想去北面那片林子看看,能不能猎些山鸡野兔回来。他们……也想跟着去学学。”
魏无羡眼睛一亮,立刻把刚才的剑招抛到脑后:
“打猎?好啊!我也去!”
他回头,很自然地伸手去拉蓝忘机,“蓝湛,一起?”
蓝忘机却微微摇头,将避尘归鞘,声音平稳:“你去。我回去准备午膳。”
他目光扫过魏无羡因运动而泛红的脸颊和晶亮的眸子,补充道,“早些回来。”
魏无羡略有些遗憾,但想到蓝忘机的手艺,又高兴起来:
“那好吧!蓝二哥哥你多做点好吃的,等我回来!我肯定给你打只最肥的山鸡!”
他冲蓝忘机眨眨眼,转身便招呼温宁和那群少年,
“走走走!都跟紧点,今天魏大哥教你们怎么下套子!”
一群半大孩子欢呼着簇拥上去,温宁无奈地笑了笑,赶紧跟上。笑语声与脚步声渐行渐远,没入山谷葱郁的林木之中。
蓝忘机独自站在原地,直到那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脸上那抹温和的痕迹缓缓敛去,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
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回竹林小院。
院内药圃青翠,几只白兔在角落安然嚼着草叶,灶间似乎还留着淡淡的焦糊味,因为晨间魏无羡嚷嚷着要帮忙,结果却差点烧了厨房。
一切都充满了安宁琐碎的生活气息。
蓝忘机走进屋内,径直步入内室,闭眸凝神片刻,像是在感知什么。
下一瞬,空间微微扭曲,他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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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阁,老阁主寿宴。
厅堂内张灯结彩,宾客人声鼎沸。老阁主正举杯与几位道友叙旧,忽听一阵诡异的轻笑自门外传来。
“今日这般热闹,我也来给老阁主添份‘寿礼’。”
薛洋斜倚门框,脸上挂着无邪又残忍的笑。话音未落,抬手轻扬,一股白色粉末随他掌风骤然炸开,如毒雾般扑向满堂宾客!
“尸毒粉!” 有识货的道士骇然惊呼。
惊呼声未落,已有数人吸入毒粉,面色瞬间青黑,瘫软倒地,痛苦抽搐。厅内大乱,修为稍浅者惊恐后退,修为高深者急忙闭气运功抵御,却仍觉经脉滞涩。
薛洋看着眼前的混乱,笑容愈发明亮,正要再添一把火——
空间微微波动。
一道素白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毒雾与人群之间,广袖轻拂,那致命的白色粉末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而后如退潮般倒卷、凝聚,最终在来人掌心上方凝成一枚白丸,静静悬浮。
满堂死寂。
薛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挑眉,露出两颗虎牙: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鼎鼎大名的蓝二公子啊。”
他歪了歪头,语气轻佻,
“怎么,你也对这尸毒粉感兴趣?也想尝尝滋味?”
蓝忘机不答。他甚至未看薛洋一眼,只将掌心白丸轻轻一握,那凝聚了剧毒的丸子便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下一刻,他抬眸。
薛洋只觉空气骤然凝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周身主要经脉便已被尽数封死,灵力彻底停滞,整个人僵立当场,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蓝忘机这才缓步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张符篆,弹入薛洋眉心,正是魏无羡以前给他的禁恶符。
薛洋心中一沉,只觉一股无形的力量自眉心钻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最后如同无数细锁,沉入他意识最深处。
蓝忘机不再理会僵硬的薛洋,转身走向主位。
老阁主已然中毒,面色发紫,气息奄奄。
蓝忘机取出一枚丹药,弹入他口中,不过数息,老阁主脸上死气褪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竟已能自行坐起。
“多谢……多谢仙长相救!”老阁主挣扎欲拜。
蓝忘机抬手止住他,又递过一个玉瓶:“救人。”
老阁主会意,连忙唤来尚能行动的弟子,将瓶中丹药分与中毒者服下。丹药灵效非凡,不过片刻功夫,倒地众人青黑面色渐退,呻吟声止,都已无性命之忧。
老阁主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带领一众惊魂未定的宾客弟子,整了整衣冠,向蓝忘机行大礼:
“救命大恩,没齿难忘!敢问仙长尊姓大名,仙乡何处?白雪阁必当铭记!”
蓝忘机侧身避过半礼,声音清淡:“无忧谷,蓝忘机。”
众人面面相觑,疑惑不已。有些人听过蓝忘机的名字,却从未听过“无忧谷”,但此刻不易深究。
蓝忘机目光转向一旁仍不能动弹、唯有眼珠乱转的薛洋:
“此人已下禁制,不能再为恶。我带走了。”
老阁主有心挽留恩人参加寿宴,但见蓝忘机神色淡淡,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只得再次郑重道谢,目送他拎起薛洋,一步踏出,身影便如幻影般消失在大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