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宾客仍沉浸在震撼与后怕之中。
老阁主心神未定地回到主位,却发现自己的桌面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封素白信笺,悄无声息,宛如凭空出现。
他心头一凛,连忙上前拿起。信笺展开,一行行端丽的字迹映入眼帘,罗列着栎阳常氏多年来横行乡里、戕害无辜、强取豪夺的累累罪行,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其中一行被单独标出:玄正十一年,家主常慈安恶意戏弄七岁乞儿薛洋,驾车碾碎其左手,扬长而去。
老阁主虽不明那位蓝仙长特意留下此信的深意,但见常氏所为如此歹毒阴损,欺凌弱小至此,心头不由怒气翻腾。
待看到信末一行小字“此信所列,可交予贵徒宋岚道长”,他强压下怒火,将信笺仔细收拢入袖,决定待爱徒宋岚自外归来,再行询问,从长计议。
义城,热闹非凡。一个僻静的巷子。
蓝忘机将薛洋掷于巷子中央,随手解了他的经脉封印。
薛洋踉跄站稳,活动着僵硬的脖颈,打量起四周,脸上又挂起那副混不吝的笑:
“蓝二公子把我带到这鬼地方,是想让我欣赏风景?”
蓝忘机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无波:“此城周边多祟。你在此,除祟。”
薛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除祟?蓝二公子,你没搞错吧?让我除祟?”
他指了指自己,“我看起来像那么好心的人?”
蓝忘机不再言语,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并无威胁,却让薛洋心底莫名一寒。
下一瞬,蓝忘机身影已如轻烟般消散,仿佛从未出现。
薛洋站在原地,眼底的错愕一闪即逝,嗤笑一声:“……装模作样,故弄玄虚。”
他想干什么,难道还真能被一张破符管住?
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转身就朝城外走。心里盘算着先去哪个地方重新搜罗些材料,炼些更“有趣”的东西……
这念头刚起,一股毫无预兆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让他全身经脉如被千万根钢针同时穿刺,丹田气海翻腾欲裂!
“呃啊——!”薛洋猝不及防,痛呼出声,蜷缩在地,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几息之后便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阵阵令人心悸的余痛和无力感。
薛洋喘着粗气,惊疑不定地爬起来。他试着再次去想如何报复晓星尘……剧痛再次席卷!
反复几次,只要他心念转向作恶,无论是杀人、炼尸、布毒,甚至只是捉弄他人的恶意,那恐怖的经脉剧痛便会准时降临,一次比一次清晰剧烈。
薛洋脸色终于变了。他不再尝试,转而祭出降灾,御剑而起,试图直接离开这个邪门的地方。
剑光破空,转眼飞出数里。然而,当他快要离开义城地界时,剑身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任他如何催动灵力,竟再难前进分毫!
他换个方向,同样如此。这座城,竟像个巨大的囚笼,将他牢牢锁在其中!
尝试数次无果后,薛洋站在城郊荒地上,望着远处的城墙,第一次收起了所有的玩世不恭,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与阴沉。
那个蓝忘机……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他不敢再试,悻悻然收回降灾,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身体,老老实实走回了义城,打算先找个地方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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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谷,竹林小院。
暖阳透进窗棂,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浮沉。蓝忘机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内室,仿佛只是从隔壁房间走出,周身气息宁静,纤尘不染。
他净了手,行至厨房案前。案上早已备好食材:碧绿的青菜,新鲜的山菇,昨日剩下的鹿肉,还有魏无羡晨起时非要从溪里摸回来的几尾小鱼。
他利落地束起衣袖,系上素色围裙,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刀工利落,火候精准,不过半个时辰,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便已出锅装盘。
刚将碗筷摆好,院外便传来喧闹的人声。
“蓝湛!我们回来啦!” 魏无羡的声音总是最先响起,活力满满。
院门被推开,魏无羡大步冲了进来,脸上沾着点草屑,手中提着两只被草绳捆住脚、犹自扑腾的肥壮山鸡。
门外是温宁和那群少年,个个满脸兴奋,手里或多或少都提着些猎物。
“看!蓝湛,我打的!厉害吧?”
魏无羡献宝似的将山鸡举高,“一只晚上咱们炖了吃,一只养着,明天再吃!”
蓝忘机眼中泛起笑意,伸手接过还在挣扎的山鸡,指尖轻拂过捆缚的草绳,那山鸡便奇异地安静下来。
“嗯,厉害。”
他温声道,将山鸡提到后院临时搭的笼舍安置好。
转身回来,见魏无羡额上颈间都是细密的汗珠,蓝忘机已自然地拧了温热的帕子,走到他面前。
魏无羡立刻笑嘻嘻地扬起脸,闭上眼睛,把脑袋往前凑:“二哥哥,你给我擦。”
蓝忘机唇角微弯,细致地替他拭去汗水和脸颊的污迹,动作轻柔。
擦完了,又给他倒了一杯茶,见他仰头喝下,才接过茶盏道:
“身上都是尘土,去温泉沐浴。饭菜已好。”
“知道啦!”
魏无羡眸子亮晶晶的,见温宁他们已转身走远,飞快在蓝忘机脸颊亲了一下,大声道:
“蓝湛你真是个好夫人!贤惠、温柔又体贴!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蓝忘机无奈地看他一眼,眼底却是纵容的笑意。
谁才是“夫人”,他总有一天会让魏婴知道,不必急于一时。
“快去。” 他轻轻推了推魏无羡的肩膀。
“好好好,马上就来!” 魏无羡欢快地应着,一溜烟跑向浴室,很快便响起不成调的小曲声。
没多久,一道声音传来,带着点懒洋洋的拖腔:“蓝湛——!”
蓝忘机正在翻书的手微微一顿。
“我没拿换洗衣服!你帮我拿一下嘛——”
那声音又传来,尾音上扬,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蓝忘机轻轻摇头,唇角却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他的魏婴,曾经背负了太多,眉宇间总萦绕着阴霾与张狂,却在这无忧谷的日光与流水中,一点点洗去前世的沉郁与伤痛。
他会为了一只新猎到的山鸡雀跃,会为了一道合口味的菜肴眉开眼笑,会……像这样,理所当然地、带着点孩子气地依赖他,使唤他。
这比任何事,都让蓝忘机感到高兴。
他放下书册,步履沉稳地走回内室。
魏无羡的衣物就放在他们共用的衣柜里,他取了最上面一套红色中衣和深蓝色外衫——都是他空间中早就准备的,料子柔软舒适。
推开浴室虚掩的门,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蓝忘机抬眼望去,目光却蓦地顿住。
只见不大的温泉池中,水波荡漾。魏无羡正在池中游动,像一尾灵动的鱼。
清澈的泉水无法完全遮掩水下的景象,反而因晃动,勾勒出少年人柔韧而充满力量的身形,肩背线条流畅,劲瘦的腰身在波光下若隐若现,随着划水的动作舒展开时,绷出一段完美的弧度,每一寸肌理都透着饱满的活力与生机。
蓝忘机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眸色暗沉下去。
他握着衣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魏无羡似乎感知到他的到来,猛地从水里站了起来。哗啦一声,水从他身上滑落。
他转过身,面对着蓝忘机,晶莹的水珠顺着湿透的发丝滚过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滴落在精致的锁骨上,再一路蜿蜒向下。
肌肉紧实匀称,纹理分明,带着水光的润泽,在氤氲雾气中仿佛笼着一层柔光。
少年人刚刚长成的身形,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每一寸都散发着鲜活又纯粹的吸引力。
“二哥哥,你来啦!”
魏无羡毫无所觉,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对他露出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眼尾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
蓝忘机呼吸一滞。心底那股被强行按捺了许久的躁动,此刻如同苏醒的凶兽,猛烈地冲撞着理智的牢笼。
他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克制力,才将目光从眼前这具充满致命诱惑的躯体上移开,强迫自己只看着魏无羡的脸。
“快些穿衣。”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手中的衣物放到一旁的木架上,
“饭菜要凉了。”
说完,他几乎是立刻转身,迅速退出了这个让他心神不宁的浴室。
“诶?蓝湛你走那么快干嘛?”
魏无羡在身后不解地喊道,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带上了促狭的笑意,冲着门口扬声道,
“下次一起洗啊!这池子两个人泡也够!”
已经走到院中的蓝忘机脚步一顿。
心中暗暗叹息,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在魏婴面前,总是如此不堪一击。
或许……是该提前准备结道典礼了。
万一哪天……他真的情难自禁,总得要给魏婴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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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不净世,议事堂内的气氛,比上一次更显压抑沉重。
巨大的舆图悬挂在墙上,标注着温氏日益扩张的势力与各处的抵抗烽火,而象征云梦江氏的区域,已是一片刺目的暗红。
金子轩风尘仆仆赶来时,正逢第二次“动员会”。
说是动员,实则更像是一场各怀心思、互相试探与推诿的困局。
堂内济济一堂,除了蓝聂两家的核心人物,还有不少中小世家的宗主或代表,人人脸上都带着重获一世后特有的精明、警惕与疑虑。
第一次由蓝曦臣与聂明玦发起的动员,虽让众人确认了彼此“重生”的事实,却也同时暴露了更深层的私心与怯懦。
温氏势大,记忆里战争的惨烈犹在眼前,而最大的变数——夷陵老祖魏无羡——又下落不明。
没有那诡谲莫测的诡道开路,没有那以一当千的战力,很多人心里都打着鼓,迟迟不敢真的将身家性命押上。
“……江少宗主生死不知,江家大小姐如今在温晁手中为奴为婢,受尽折辱!”
聂明玦声如洪钟,试图激起众人的血性,
“温氏暴虐至此,若再不联合抗击,今日是云梦江氏,明日便不知轮到谁家!”
“赤峰尊此言在理,”
一位家主接口,话锋却是一转,
“抗温自是义不容辞,可战事非同儿戏。不知可有详尽章程?尤其……听闻那夷陵老祖魏无羡,似乎也‘回来’了?
前世射日之征,夷陵老祖御尸控鬼,扫清前路。如今……若无他这柄利刃,我们拿什么对抗温若寒麾下那些傀儡修士?”
提到“魏无羡”三个字,堂内气氛明显一滞,许多人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哼!”
一声冷哼响起,却是姚宗主,他前世被蓝忘机瞬杀,最是痛恨忘羡二人,此刻捋着胡须,语气颇为不屑,
“射日之征难道是他魏无羡一人打下来的?离了他那邪门歪道,我们仙门正道便无人了?简直荒谬!”
“姚宗主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响起,出自坐在聂明玦下首的聂怀桑。他捏着折扇,似乎有些怯于开口,但话语却条理清晰,
“……请恕小子多嘴。前世我曾翻阅过一些战事记录,魏公子前期奇袭温氏粮道、破除关键阵法,中期于多处正面战场牵制大量傀儡,减轻了我方极大压力。
尤其是最后一战,若无阴虎符一举击溃温若寒的傀儡,百家恐怕全军覆没。魏公子劳苦功高,岂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他平日给人的印象多是附庸风雅、不务正业,此刻骤然发言维护魏无羡,且言之有物,让不少人侧目。
姚宗主及几位附和他的人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却一时无法反驳。
“怀桑!” 聂明玦低喝一声,目光扫过弟弟,但眼中并无太多责备,反而有些复杂。
这个弟弟,自上次动员会暴露重生之事后,似乎就有些不一样了,最近对某些事格外上心。
“好了,过去之功暂且不提。”
蓝曦臣揉了揉眉心,神色疲惫,试图将话题拉回,
“当务之急是联合之举。至于战力……我蓝氏与聂氏必全力以赴。”
“蓝宗主,据传闻,含光君正在重伤修养。”
席间另一人忽然开口,是欧阳家的家主,眼神闪烁,
“可我怎么听说,昨日有消息从白雪阁传来,说有一位白衣仙君,于老阁主寿宴上举手之间化解尸毒粉,制服为祸的薛洋,救下满堂宾客。
那人自称……来自‘无忧谷’,蓝忘机。”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目光直直射向蓝曦臣:
“蓝宗主,这‘无忧谷’是何地?莫非是姑苏蓝氏暗中培养的秘密势力?
含光君既然有能力在外行走除祟,为何不归来共商抗温大计?还是说……蓝氏另有打算?”
这话可谓诛心,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蓝曦臣。堂内一片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