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峥年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难辨。愧疚、担忧、烦躁，还有一丝被卷入不可控风险的恼怒，交织在一起。
最终，他冷声道：“继续盯着。弄清楚陈九到底想干什么。至于那个沈砚之……”
他顿了顿，“……必要时，让他吃点苦头，让他知道离陈九远点。但……别伤他性命。”
“是！”军装男子领命而去。
陆峥年站起身，走到窗边，眉头紧锁。
事情，似乎正朝着他无法预料的方向滑去。而那个他本想暗中“关照”的沈家遗孤，正主动跳进另一个可能更危险的漩涡。
与小饭馆后院永无止境的油污和碗盘搏斗，成了沈砚之此刻唯一的屏障。
每一次将手浸入冰冷刺骨的脏水，疼痛都尖锐地提醒着他现实的屈辱，却也奇异地麻痹着内心更深的创痛。
陈九提供的名字‘周文甫、陆峥年’，像两团燃烧的毒火，在他胸腔里日夜灼烧，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丝诡异的方向感。
仇恨有了具体的目标，不再只是漫无目的的绝望。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深处那簇幽冷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竖起耳朵捕捉着食客们的闲谈，尤其是那些喝多了酒开始吹嘘或抱怨的军官、衙役。
他听到“周阎王”的名字几次被提及，总是伴随着恐惧和厌恶的低语。关于他掌管的那个“有进无出”的秘密监狱，关于他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刑讯手段。
关于陆峥年，听到的则更多是“年轻有为”、“赵大帅跟前的红人”、“下手狠辣”之类的评价。每一次听到，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这天傍晚，饭馆里来了几个看起来像是低级军官的人物，几杯劣酒下肚，嗓门便大了起来。
“……妈的，这趟差事真是晦气，净跟些档案文件打交道！”一个络腮胡抱怨道。 “知足吧，总比上前线挨枪子强！”
另一个瘦高个嗤笑，“不过话说回来，沈家那些旧档，还真不少废纸……”
“嘘！小点声！”第三个看起来谨慎些的立刻制止，“那案子是能随便议论的吗？赶紧吃，吃完走人！”
沈砚之正端着盘子经过附近，听到“沈家旧档”四个字，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强迫自己保持步伐平稳，将盘子送到另一桌，但整个后背都绷紧了，耳朵竭力捕捉着那边的每一个字。
那桌人似乎意识到失言，很快压低了声音，匆匆吃完结账离开了。
但就这寥寥数语，已在沈砚之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旧档！沈家的档案还在！它们没有被完全销毁？它们被存放在哪里？！那里面会不会有……能够证明父亲清白的蛛丝马迹？或者，至少能有指向伪造证据的线索？
这个念头让他激动得几乎战栗起来！他猛地意识到，光靠仇恨和在外面盲目地打听是没用的，他需要接触到核心！那些档案，可能就是关键！
然而，希望的火苗刚燃起，就被冰冷的现实瞬间浇灭。那些档案必然被严加看管，可能就在督军府，或者那个周阎王管辖的秘密监狱。
他一个洗碗工，连靠近那些地方的资格都没有，遑论查阅？
绝望再次攫住他。但他不甘心！这条线索太重要了！
深夜，他再一次偷偷溜出饭馆，如同幽灵般穿梭在暗巷中，直奔“忘忧轩”。他需要找到陈九！陈九消息灵通，门路多，或许……或许他有办法？
然而，这一次，陈九并不在茶馆。
沈砚之的心沉了下去。他在茶馆附近焦灼地徘徊了许久，冻得浑身发抖，却始终不见陈九的踪影。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笼罩了他。
而此时，督军府内，陆峥年也接到了军装男子的最新汇报。
“旅座，我们的人发现，那小子这两天不太对劲。特别是今晚，在饭馆听到几个军官提到‘沈家旧档’后，反应很大。之后又偷偷跑去‘忘忧轩’附近转悠，像是在等人，很可能还是找陈九。”
陆峥年猛地从文件上抬起头，眼神锐利：“沈家旧档？谁让他们在外面胡乱议论的！”
他首先感到的是恼怒，机密被下属随意谈论，这是大忌。但随即，更大的担忧涌上心头。
沈砚之听到了，并且显然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还想找陈九？他想干什么？难道想通过陈九去打那些档案的主意？
疯了！简直是自寻死路！
陆峥年霍然起身，在办公室里烦躁地踱了两步。他原本只想暗中确保沈砚之活着，稍微吃点苦头知难而退就好。
可现在，这小子不仅和陈九那种危险人物牵扯不清，竟然还敢触碰最敏感、最致命的核心机密！
一旦他真的不知死活地去探查档案，无论成功与否，都必然惊动赵承业和周文甫。
到那时，别说他陆峥年，天王老子也保不住沈砚之的命！甚至可能牵连出他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关注”！
必须阻止他！必须让他立刻停下这种疯狂的举动！
“不能再等了。”陆峥年停下脚步，声音冰冷，对军装男子下令：
“给他点真正的‘教训’。让他彻底记住，有些东西，不是他能碰的！让他害怕，让他不敢再有任何妄动！手段……干净利落点，别留下把柄。”
“是！明白！”军装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领命而去。
陆峥年看着手下离去，心情却并未放松，反而更加沉重。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他知道，自己正在将那个年轻人推向更深的恐惧和痛苦。但他别无选择。这既是保护（一种扭曲的保护），也是自保。
而在城北的另一处隐秘宅院里，赵承业正听着周文甫的汇报。
周文甫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平稳却带着阴冷：
“大帅，沈家案的首尾都已处理干净，所有直接经手伪造证据的人员都已‘消失’。相关档案也已整理封存，绝无纰漏。”
赵承业满意地点点头，品着茶：“嗯，做得干净。陆峥年那边呢？”
“陆少将执行命令很果断，并无异常。”周文甫回答，但顿了顿，补充道：
“只是……下面人汇报，近日似乎有些不起眼的宵小，在打听沈家案和……以及您的一些事情，来源不明，可能是好奇，也可能是……”
“嗯？”赵承业放下茶杯，眼神眯了起来：
“苍蝇虽小，但也烦人。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探头探脑。不管是好奇还是别有用心，把脑袋给我摁回去！必要的时候，直接掐死。这世道，死几个不安分的人，很正常。”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残忍。
“是。”周文甫躬身应道，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
三股不同的视线和力量，都因沈砚之这个意外的变数，而悄然投向了城南那片混乱的区域。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拢。
沈砚之对此一无所知。
他带着刚刚发现的、关于“旧档”的线索和无法联系上陈九的焦虑，拖着疲惫冰冷的身体，返回那间破败不堪的小饭馆。